词曰:
长嘲短诮,没趣刚捱过。岂料一团虚火,又相逢,真金货。诗翁难做,此来应是错。百种忸怩跼蹐,千古口,都笑破。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众媒人,因老者劝了宋信去,见他苦问宋信是甚么人,祇得对他说道:「这人姓宋,是山东有名的才子。与窦知府是好朋友,说他做的诗与唐朝李太白、杜子美差不多。在京时,皇帝也曾见过,大有声名。所以满城乡宦,举监春元都与他往来。因要相一头亲事,相来相去,再不中意,所以今日骂我。」那老者道:「扬州城里美色女子甚多,怎么都不中意?」媒婆道:「他祇相人物还好打发,又要相她胸中才学。你想人家一个小闺女,能读得几本书,那有十分真才实学对得他来?」那老者笑道:「原来为此。」大家说完,媒人也就去了。
那老者你道是谁?原来姓冷名新,是个村庄大户人家。生了三个儿子,都一字不识,祇好种田。到四十外,生了一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眉画远山,肌凝白雪标致异常,还不为奇。最奇的是禀性聪明,赋情敏慧。见了书史笔墨,便如性命。自三四岁抱她到村学堂中玩耍,听见读书,便一一默记在心。到六七岁都能成诵。冷大户虽是个村庄农户,见女儿如此聪明,便将各种书籍都买来与她读。又喜得他母舅姓郑,是个秀才。见外甥女儿好学,便时常来与她讲讲。讲到妙处,连母舅时常被她难倒,因歎息道:「此女可惜生在冷家。」冷大户常说,生她时曾梦见下了一庭红雪,她就自取名叫做绛雪。到了八九岁,竟下笔成文出口成诗。祇可惜乡村人家,无一知者,往往自家做了自家赏鉴。
这年已是十二岁,出落的人才就如一泓秋水。冷大户要与她议亲,因问冷绛雪道:「这是城里还是乡间,毕竟要甚么人家好?」冷绛雪道:「人家总不论,城里乡间也不拘,祇要他有才学,与孩儿或诗或文对做,若做得过我,我便嫁他。假若做不过孩儿,便是举人、进士、国戚皇亲却也休想。」
冷大户因女儿有此话在心,便时时留心访求。今日恰听见媒人说宋信是个才子,因暗想道:「我女儿每每自夸诗文无敌,却从无一人考较,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姓宋的既与知府乡宦往来,定然有此才学,怎能请他来考较一考较,便见明白了。寻思无计,祇得回家与女儿商量道:「我今日访着一个大才子姓宋,是山东人,大有声名。自府县以及满城士大夫无一人不与他相交。做的诗文,压倒天下。我欲请他来与你对做两首看,或者他才高,有些缘法,也未可知。祇是他声价赫赫,一时怎肯到我农庄人家来。若去请他,恐亦徒然。」冷绛雪道:「父亲若要他来,甚是容易,何必去请。」冷大户道:「我儿又来说大话了。请他尚恐不来,不请如何转说容易?」冷绛雪道:「祇消三指阔一条纸儿,包管立遣他来。」冷大户笑道:「他又不是神将鬼仙,怎么三指阔一条纸儿便遣得他来,莫非你会画符?」冷绛雪也笑道:「父亲不必多虑,待孩儿写了来与父亲看,祇怕这几个字儿比遣将符录更灵。」说罢,遂起身走到自家房中,果然写了个大红条子出来,递与父亲道:「祇消拿去,贴在此人寓所左近。他若看见了,自然要来见我。」冷大户接来一看,祇见上写道:
香锦里浣花园,十二岁小才女冷绛雪,执贽学诗,请天下真诗翁赐教。冒虚名者,勿劳枉驾。
冷大户看了大笑道:「请将不如激将,有理,有理。」到了次日,果然入城。访得宋信住在琼花观里,就将大红条子贴在观门墙上。竟自归家与女儿说知,收拾下款待之事,以候宋信不题。
却说宋信,每日与骚人墨客诗酒往还,十分得意。这日,正喫酒到半酣,同着一个陶进士,一个柳孝廉在城外看花回来。走到观门,忽见这个大红条子贴在墙上。近前细细看了,大笑道:「甚么冷绛雪,纔十二岁便自称才女。狂妄至此,可笑,可笑!」陶进士道:「仅仅贴在观门前,这是明明要与宋兄作对了,更大胆可笑。」柳孝廉道:「香锦里离城南祇有十余里,一路溪径甚是有趣,我们何不借此前去一游,就看看这个小女儿是何等人物。若果有些姿色才情,我们就与宋兄作伐,也是奇遇。若是乡下女儿不知世事,便取笑她一场未为不可。」陶进士道:「这个有理。我们明日就去。」
宋信口中虽然说大话,心下却因受了山小姐之辱,恐怕这个小女儿又有些古怪,转有几分不敢去的意思。见陶、柳二人要去,祇得勉强说道:「我在扬州城里城外,不惜重价访求才色女子,不知看了多少,并无一个看得上眼,从不见一人拿得笔起。那有乡僻一个小女子会做诗之理。此不过甚么闲人假写,骗人走远路的,二先生竟信以为真。」陶进士道:「我们总是要到效外闲耍,借此去一游,真假俱可勿论。」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待我明日叫人携酒盒随行,祇当游春有何不可!」
宋信一来见陶、柳二人执意要去,二来又想道:「此女纵然有才,乡下人不过寻常,难道又有一个山黛不成。谅来这两首诗还做得她过。」便放大了胆,笑说道:「我们去是去,祇怕还要笑杀了,走不回来哩!」陶进士道:「古人赌诗旗亭,伶人惊拜,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大家入观,又游赏了半晌方别。
约定次日,果然备了酒盒轿马同出南城。一路上寻花问柳,祇到傍午,方到得香锦里。问村人:「浣花园在哪里?」村人答道:「浣花园乃冷大户造与女儿住的花园,就在前边,过了石桥便是。」宋信听见说女儿,便上前问道:「闻说他女儿才十二岁,大有才学,可是真吗?」村人笑道:「真不真,我们乡下人哪里晓得。相公,你但想乡下人的模样,好也有数。不过冷大户有几个村钱,自家卖弄,好攀人家做亲罢了。」宋信听了道:「说的有理。」自有了这几句言语入肚,一发胆大了。便同陶、柳二人步过石桥,将到门口,却在拜匣中取出笔墨写一纸帖道:「山东宋山人同陶进士、柳孝廉访小才女谈诗。」叫一个家人先送进去。
此时,冷绛雪料到宋信必来,已叫父亲邀了郑秀才,备下款待等候。见传进条子来,便郎舅两个同出来迎接。见了三人,郑秀才便先说道:「乡农村户不知三老先生降临,有失迎候。」宋信就说道:「偶尔寻春,闻知才女之名,唐突奉候,因恐不恭,不敢投刺。」一边说,一边就拱揖到堂。宾主礼毕,送座献茶,大家通知姓名。宋信便对冷大户说道:「不是也不敢奉造。昨见令嫒条示,方知幼年有如此高才,故特来求教。」郑秀才代冷大户答道:「舍甥女小小弱女,怎敢言才。但生来好学,恐乡村孤陋寡闻,故作狂言,方能祗请高贤降临。」陶进士说道:「乡翁不必谦,既系诗文一脉之雅,可请令甥女一见。」郑秀才道:「舍甥女自当求教,但三位老先生远来,愿少申饮食之怀。但不知野人之芹,敢上献否?」陶进士道:「主人盛意,本不当辞,但无因而搅,未免有愧。」郑秀才道:「既蒙不鄙,请小园少憩。」遂起身邀到浣花园来。三人来到浣花园中,祇见:
山铺青影,小涨绿波。密柳垂黄鹂之阴,杂花分绣户之色。曲径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还多。高阁留云,瞒过白云重坐月;疏帘卷燕,放归紫燕忽闻莺。青松石上,棋敌而琴清;红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游,虽不敌辋川名胜;一丘自足,亦何殊金谷风流。
三人见园中风景清幽,位置全无俗韵,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视。原来款待是打点端正的,不一时,杯盘罗列,大家痛饮了一回。郑秀才见举人、进士皆让宋信首坐,必定有些来历,因加意奉承道:「闻宋老先生遨游京师,名动天子。这穷乡下邑,得邀宠临,实万分之侥幸。」宋信道:「才人游戏,无所不可。古人说『上可与玉皇同居,下可与乞儿共饭』,此正是吾辈所为。」郑秀才道:「闻窦府尊与老先生莫逆。」宋信道:「老窦不过是仕途上往来朋友,怎与我称得莫逆。」郑秀才道:「请问谁与老先生方是莫逆?」宋信道:「若说泛交,自山相公以下,公卿士大夫无人不识。若论诗文莫逆,不过济上李子鳞,云间王凤州昆仲,新安呈穿楼、汪伯玉数人而已。」郑秀才满口称讚。陶进士道:「主人盛意已领,乞收过,请令甥女一教,也不枉我三人来意。」郑秀才道:「既是这等说,且撤去,待舍甥女请教过,再叙吧。」大家道:「妙!」遂起身闲步以待。
郑秀才因入内,见冷绛雪道:「今日此举也太狂妄了些。这姓宋的大有来历。王世贞、李攀龙都是他的诗友,你莫要轻看。出去相见时须要小心谦厚些。不然被他考倒,要出丑便没趣了。」冷绛雪微微笑道:「王世贞、李攀龙便怎么!母舅请放心,甥女决不出丑。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学,还恕得他过。若是全然假冒,敢於轻薄甥女,母舅须尽力攻击,使假冒者不敢再来混帐。」郑秀才笑道:「你怎么算到这个田地。」说罢,便同到园中来相见。宋信三人迎着一看,祇见冷绛雪发纔披肩,淡妆素服,袅袅婷婷,如瑶池玉女一般。果然是:
莺娇燕乳正雏年,敛萼含香更可怜。
莫怪文章生骨相,谪来原是掌书仙。
三人看了,俱暗相惊异。陶柳以为:「吾辈缙绅闺秀亦未有此,何等乡人,乃生此尤物。」宋信更加骇然,以为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祇得上前相见。冷绛雪深深敛衽而拜道:「村农小女性好文墨。奈山野孤陋苦无明师,故狂言招致,意在真正诗翁,怎敢劳动名公贵人。」陶进士与柳孝廉同口说道:「久闻冷姑大才,自愧章句腐儒,不敢轻易造次。今因宋先生诗高天下,故相陪而来,得睹仙姿,实为侥幸。」
宋信见冷绛雪出言吐语伶牙利齿,先有三分惧怯不敢多言,祇喏喏而已。拜罢,分宾主东西列坐。郑秀才遂命取两张书案,宋信与冷绛雪面前各设一张,上列文房四宝。郑秀才就说道:「既蒙宋老先生降临,诚为奇遇,自然要留题了。舍甥女殷殷求教,未免也要献丑。但不知是如何命题?」宋信道:「酒后非作诗之时。今既已来过,主人相识,便不妨重过。容改一日来,或长篇,或古风,或近体,或绝句,或排律,或歌行,率性作他几首,以见一日之长,何如?」冷绛雪道:「斗酒百篇,太白高风千古,怎么说酒后非作诗之时?」宋信道:「酒后做是做得,祇怕终有些潦草。不如清醒自醒,细细做来,有些滋味。」冷绛雪道:「子建七步成诗,千秋佳话,哪有改期姑待之理。」郑秀才道:「甥女不是这等说,想是宋先生见我们村庄人家,未必知音,故不肯轻作。且请宋先生先出一题,待你做一首请教过,若有可观,或者抛砖引玉,也不可知。」陶、柳二人齐说道:「这个有理。」冷绛雪道:「既是二位大人以为可,请宋老诗翁赐题。」宋信暗想道:「这女子光景,又象是一个磨牙的了。若即景题情,她在家拈弄惯了,必能成篇。莫若寻个咏物难题,难她一难也好。」忽抬头见天上有人家放的风筝,因用手指着道:「就是他罢,限七言近体一首。」
冷绛雪看见是风筝,因想道:「细看此人,必非才子。莫若借此题讥诮他几句,看他知也不知。」因磨墨抒毫题诗一首,就如做现成的一般。没半盏茶时,早已写完,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三人见其敏捷,先已惊倒。再展开一看,祇见上写着:
风筝咏
巧将禽鸟作容仪,哄骗愚人与小儿。
篾片作胎轻且薄,游花涂面假为奇。
风吹天上空摇摆,线缚人间没转移。
莫笑脚跟无实际,眼前落得燥虚睥。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见,字字俱从风筝打觑到宋信身上,大有游戏翰墨之趣。又写得龙蛇飞舞,俱鼓掌称快道:「好佳作!好佳作!风流香艳,自名才女不为过也。」宋信看见,明明讥诮於己,欲要认真,又怕装村。欲要忍耐,又怕人笑。急得满面通红,祇得向陶、柳二人说道:「诗贵风雅,此油腔也。甚么佳作!」陶、柳二人笑道:「此游戏也。以游戏为风雅,而风雅特甚,宋先生还当刮目。」冷绛雪道:「村女油腔,诚所不免,以未就正大方耳。今蒙宋老诗翁以风筝赐教,胸中必有成作,何不亦赋一律,以定风雅之宗。」
宋信见要他作风筝诗,着了急道:「风筝小题目,祇好考试小儿女,吾辈岂可作此。」郑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题,不拘何题,赐作一首,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论有理,宋先生不必过辞。」宋信没法,祇得勉强道:「非是不做,诗贵适情,岂有受人缚束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游为题,何如?」陶柳答道:「甚妙。」宋信遂展开一幅牋纸要起草稿。研了墨,拿着一枝笔,刚写得「春日偕陶先达、柳孝廉城南行游,偶过冷园留饮」一行题目,便提笔沉吟半晌不成一字。
陶进士见其苦涩,大家默默坐待,更觉没趣,祇得叫家人从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新自递与郑秀才道:「令甥女写作俱佳,欲求一挥,以为珍玩,不识可否?」郑秀才接了道:「这个何妨。」因接付与冷绛雪。冷绛雪道:「既承台命,并乞赐题。」陶进士惊喜道:「若出题,又要过费佳思,於衷不安。」冷绛雪道:「无题则无诗,何以应教。」陶进士大喜道:「妙论,自别也罢。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即以燕子为题,何如?」冷绛雪听了也不答应,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陶进士看见墨迹淋漓,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
寒便辞人暖便归,笑他燕子计全非。
绿阴如许不留宿,却傍人家门户飞。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喜之不胜道:「这般敏绝奇才,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即是有名诗人,亦千百中没有一个,真令人敬服。」柳孝廉看了动火,也忙取了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赐教,学生大胆,亦欲援例奉求,万望慨诺。」郑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须赐题。」柳孝廉道:「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即以画图为题可也。」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冷绛雪展开一看,见那半边却是一幅《高士图》,因提笔题诗一绝道:
穆生高况一杯酒,叔夜清风三尺桐,
不论鬚眉除去骨,布衣何处不王公?
冷绛雪写完,也叫郑秀才送还。陶、柳二人争夺而看,见二诗词意,俱取笑宋信,称讚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挠腮,在那里苦挣。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笑说道:「宋兄佳作曾完否?」宋信正在苦呤不就,急得没摆布。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就如风卷残云一般,毫不费力。又见陶、柳二人交口称讚,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做不出,欲待推辞,却又喫不多酒;欲待装病,却又仓卒中装不出,祇得低着头苦挣。不期陶、柳看不过又来问,没奈何,祇得应道:「起句完了,中联结句尚要推敲。」陶进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为何今日这等艰难,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实实没兴。」冷绛雪听了微微笑道:「『枫落吴江冷』祇一句,传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观。」宋信料做不完,祇得借此说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过再做也不妨。」郑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递与冷绛雪。冷绛雪接着一看,祇见上面纔写得两行。一行是题目,一行是起句首:
结伴寻春到草堂,主人爱客具壶觞。
冷绛雪看了又笑笑道:「这等奇思异想,怪不得诗翁费心了。莫要过於劳客,待我续完了吧!」因提起笔来续上六句道:
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牋百丈长。
心血吐完终苦涩,髭鬚断尽祇寻常。
诗翁如此称风雅,车载还须动斗量。
写完仍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个宋信通身汗下,彻耳通红,不觉恼羞变怒,大声发作道:「村庄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遨游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让我一步,岂肯受你们之辱!」冷绛雪道:「贱妾何敢辱诗翁,诗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辞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该侍教。奈素性不耐烦剧,避浊俗如雠。今浊俗之气沖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谅之。」拜罢,竟从从容容入内去了。
宋信听见一发大怒道:「小小丫头,怎这等轻薄!可恶,可恶!」郑秀才笑道:「宋先生请息怒,舍甥女固伤轻薄,宋先生也自失检点了。」宋信道:「怎么是我失检点?」郑秀才道:「前日甥女报条上原写得明白,『请真正诗翁赐教,虚冒者勿劳枉驾。』宋先生既是做诗这等繁难,也就不该来了。」说罢,掩口而笑。
宋信又被郑秀才抢白了几句,羞又羞不过;气又气不过。红着脸拍案乱骂道:「可恶,可恶!」郑秀才又笑道:「诗酒盘桓,斯文一脉,为何发此恶声。」陶、柳二人见宋信没趣之极,祇得起身道:「才有短者!宋兄,我们且去,有兴再来未为不可。」宋信软摊做一堆,那里答应得出。郑秀才又笑道:「宋先生正在气头上,今天色尚早,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奉杯茶。候宋先生之气平了,再行未迟。」因叫左右烹上好的佳茗送上。陶、柳二人逊谢道:「祇是太扰了。」茶罢,冷大户又捧出攒盒来小酌,再三殷勤奉劝。陶、柳二人欢然而饮。宋信祇是不言不语。
冷大户忙斟一杯,自送与宋信道:「宋先生不必着恼,小女年幼,有甚不到之处,乞看老汉薄面吧!」宋信满脸羞,一肚气洗又洗不去,发又发不出。又见冷大户满脸陪笑,殷勤劝酒,没有奈何,祇得接着说道:「令嫒纵然聪明,也不该轻薄於我。」冷大户道:「我老汉止生此女,过於爱惜,任她拈弄翰墨,她自夸才学无敌。我老汉又是个村人,不知其中滋味。今闻宋先生乃天下大才,人人钦服,反被小女轻薄,这等看起来,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虚冒了。祇是小孩子家没涵养,不该轻嘴薄舌,讥诮宋先生,实实得罪。还望陶爷与柳相公解劝一二。」说得个宋信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拿着酒杯放不得喫不得。
陶进士因问冷大户道:「令嫒曾有人家否?」冷大户道:「因择婿太难,故尚未有人家。」柳孝廉道:「要嫁何等女婿?」冷大户道:「小女有言,不论年纪大小,不论人之好丑,不论门户高低,祇要其人才学与小女相对得来,便可结亲。今日连宋先生这等高才都被她考倒了,再叫老汉何处去寻访,岂不是个难事?」陶进士道:「原来如此。」郑透才道:「闲话休题,且请快饮一杯,与宋先生拨闷。」他郎舅二人冷一句,热一句,直说得宋信面皮都要刮破,陶、柳方纔起身,哄着宋信辞谢而去。宋信这一去,有分教:
风波起於萋菲,绣口直接锦心。
不知宋信如何起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