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
【原序】
王式通
《梅村家藏稿》,吾友授经得诸都门厂肆,斠刊既竟,识其钞刻源流,增并卷数。复以式通髫龀之岁,便诵《吴都》;文献之征,恒殷江左。属为偶语,概厥平生。
先生以旷世逸才,遭明末造。著西铭之籍,夙冠清流;弹乌程之党,聿彰风节。留都移宦,养望人师;太学上书,讼冤朝士。时则四凶柄国,叠坏家居;群寇滔天,延及京邑。薄日堕景,莫挽虞渊之沉;幽兰坐燎,遂入鼎湖之梦。宗社既覆,图飐有归。而稽《小腆》之纪年,非无烈士;证《南疆》之逸史,亦有顽民。龙汉浩劫之经,朱噣焉食;萤火秋光之记,碧血犹凝。即至闽、粤流离,人怀毅魄;匪独江东余闰,身殉孱王。类奋螳臂于生前,或洁蝉蜕于物外。靡不食甘薇蕨,心苦卷施,炳正气而特书,表骨香而署集。芝焚蕙叹,羽换宫移,大患有身,为亲而屈。母氏欷歔之语,儿死谁依;故人慷慨之吟,词凄绝命。悔一钱之不值,入九地而余悲。余情信芳,人间何世。盖自呵壁问天以后,见诸文字,郁为声音者,索偶搜逑,无此奇痛。而香草之拾,始老宿以逮童蒙;藻采所敷,起宫闺以讫异域。亦自有著作者无此风行焉。
嗟乎!生也有涯,情难遣此。过殷墟而欲泣,恐近妇人;涉洞庭而无言,独思公子。义熙已易,遐想羲皇;淮南既仙,犹存宾客。望水天之杳渺,闲话沧桑;睹册府之飘零,抱残灰烬。山中终隐,书传入洛之交期;海上乞师,色动登台之恸哭。素心泉路,死负侯嬴;晞发阳阿,生惭皋羽。河山有异,曾无风景之殊;陵谷已迁,试续《梦华》之录。初征博士,始改元和;闲坐宫人,重谈天宝。下铜仙之铅泪,亲见驼街;眺玉女之清胪,寓言骁箭。倡家质子,坐伤年鬓之秋;穷巷空庐,追忆宴游之好。固宜执圭憔悴,病尚越吟;援笔缠绵,怨同蜀魄。桑乾蓬转,拟嗣宗之《咏怀》;《麦秀》《黍离》,赋子期之《思旧》。河梁五字,降将发之而惨颜;雍门一弹,孟尝听之而雪涕。可谓掬伤心之抱,奏亡国之音,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者也。
若夫朱颜独秀,何殊邺下之声华;白发填词,亦类江关之萧瑟。论其身世,则似兰成。事写天家,恍见草堂之忠爱;笺成后学,俨奉诗圣之馨香。论其歌咏,则似少陵。莘庄结构,应标野史之名;法曲凄凉,无异蔡州之望。论其心迹,则似遗山。宝缋品题,雅合鸥波之论画;浮屠赠答,差同天竺之求书。论其文采,则似松雪。儗人必伦,望古遥集。词客有哀时之作,拾遗本良史之才。《中州》深故国之思,王孙称遗臣之隽,兼兹数者,伊其戚矣。虽梨洲旧说,纠及无韵之文;而长庆嗣音,丽轶前人之制。是以声传《河满》,播于禁中;艳溢锱豪,宠以宸翰。以视汉帝读《子虚》之赋,恨不同时;宋主兴奇才之叹,闻诸他日。情事不侔,契合则一。《鹿樵》纪在,知身后大狱之诬;西斋书存,俪苏氏《斜川》之集。斯则吊邓尉诗人之墓,足语吟魂;披《娄东耆旧》之编,无惭作者云尔。宣统辛亥二月汾阳王式通序。
【原跋】
董康
世行梅村先生集四十卷,诗词顾湄编,卢纮序,文集周瓒编,陈瑚序,即《四库》箸录本也。据陈《序》云刻始康熙戊申,而卢《序》作于己酉,先生尚及见之。后来靳、程、吴诸家诗注与顾师轼所辑年谱,皆据此集,未睹他本。庚戌岁,康于都门得吴氏家藏稿十二册,都六十卷:一至八为诗前集,九至二十二为诗后集,仍各自分体,诗馀附焉;二十三至五十九为文集,而终以《诗话》。一手移录,甚清整,中有朱笔校注,称先大夫云云,盖先生卒后,公子暻等所附记也。以刻本核之,此本多诗七十三首,诗馀五首,文六十一首,及末卷诗话;其刻本有而稿本无者,诗文各八首,或后来所删。(案刻本文与目多不相应,亦有稿本中文已见目录而改刻他文者,如四十卷《复社纪事》易以《祭仲》《伍胥》《尹氏》诸论是也。)稿中溢出诸篇,率皆世所未见,其他标题字句,亦视刻本为详,因通校一过,以付椠工。五十六卷以下,篇叶寥寥,并作二卷;旧刻所增诗文,录补于后,而以《年谱》附焉。(顾氏撰年谱时,傥见此稿,尚可加详,今先附刊,以俟后人重辑。)康维国初名集,多出手订,独渔洋有别本之编,竹垞有外集之刻。先生遗箸,早登册府,弁冕本朝,向谓已无阙遗。乃载三百,故帙尚完,家世旧藏,源流可溯。所以亟亟斠刊者,冀永先哲未传之绪,用慰来学快睹之心。斯固江左文献所留贻,有不容泯灭者也。宣统辛亥正月,武进董康谨识。
梅村诗文溢出于刻本外者,附录于后:
五言古诗(前集):
咏史三至六、九、十二。
七言古诗:
《赠范司马质公偕钱职方大鹤》《襄阳乐》《高丽行》《三松老人歌》《百花骢歌》《勾章井》。
五言律诗:
《读史杂感》十一至十六、《再简子俶》《素馨》《感旧》《赠歌者》《苋》。
七言律诗:
《怀杨机部军前》《送黄石斋谪官》《送左子直子忠兄弟还桐城》《圣驾阅城恭遇口占》《登梁王吹台》《过朱仙镇谒武穆庙》《送杨凫岫》《白门遇北来友人》《甲申十月南中作》《有感》《感杨梅作》《见人作布帽》《见伐木者》《庚寅元旦试笔》《杂感》三、四、六至十五、十七、十九、二十。
七言绝句:
《项王庙》。
五言古诗(后集):
《题江右非非子访逍遥子图》。
七言古诗:
《木棉吟》。
五言律诗:
《茸城客楼大风晓寒吟眺以示友圣九日玉符诸子》。
七言律诗:
《海警》《遣嫁》《江城远眺》《赠辽左故人》三、五。
七言绝句:
《读史偶述》七、十二、十四、十五、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临终诗》四首。
诗馀:
《如梦令》《减字木兰花·咏足》《西江月·春思》《永遇乐·寿江林有郡丞》《沁园春·赠柳敬亭》。
杂文:
《王室卿士论》《宋魏两彭城王论》《郊庙考》《复社纪事》《清河家法述》《遗安堂答客问》《梁宫保壮猷纪》《为柳敬亭陈乞引》《为周弘叔劝引序》。
序:
《宋子建诗序》《彭燕又偶存草序》《宋直方林屋诗草序》《宋辕生诗序》《白林九古柏堂诗序》《田旐渊梦归草堂诗序》《吴六益诗序》《徐季重诗序》《周子俶东冈稿序》《徐澹生海月集序》《许尧文诗小引》《赵孟迁诗序》《黄媛介诗序》《陆子咏月诗题词》《梁水部玉剑尊闻序》《杨氏遗宗录序》《编年考序》《秣陵春序》《两郡名文序》《二宋稿序》《孙孝若稿序》《德藻稿序》《王茂京稿序》《孙孝维赠言序》《题龚芝麓寿序》《赵母张太夫人六十序》。
记:
《海市记》《崇明平洋沙筑海堤记》。
墓志铭:
《叶公瞻山偕配严孺人合葬墓志铭》《衡斋刘公墓志铭》《处士近阳张公墓志铭》《宋幼清墓志铭》《许节母翁太孺人墓志铭》。
传:
《吴淑人传》。
祭文:
《祭李幼基文》《祭钱大鹤文》。
书:
《上马制府书》《答黄总戎书》《南中与志衍书》。
制科:
《崇祯四年廷试策》《崇祯九年湖广乡程录》。
奏疏:
《劾元臣疏》《辞职疏》《请假省亲疏》《升任请养疏》《自陈不职疏》。
揭:
《辞荐揭》。
疏:
《与子暻等疏》。
诗话:
《梅村诗话》。
【梅村诗集序】
钱谦益
余老归空门,不复染指声律,而颇悟诗理。以为诗之道,有不学而能者,有学而不能者;有可学而能者,有可学而不可能者;有学而愈能者,有愈学而愈不能者;有天工焉,有人事焉:知其所以然,而诗可以几而学也。间尝趣举其说,而闻者莫吾信。顷读梅村先生诗集,喟然叹曰:嗟乎,此可以证明吾说矣!夫所谓不学而能者,三侯垓下,沧浪山木,如天鼓谷音,称心而冲口者是也;所谓学而不能者,赋名六合,句取切偶,如鸟空鼠唧,循声而屈步者是也。此非所以论梅村之诗,梅村之诗,其殆可学而不可能者乎!
夫诗有声焉,宫商可叶也;有律焉,声病可案也;有体焉,正变可稽也;有材焉,良楛可攻也:斯所谓可学而能者也。若其调之铿然,金舂而石戛也;气之熊然,剑花而星芒也;光之耿然,春浮花而霞侵月也;情之盎然,草碧色而水绿波也。戴容州有言: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间。以此论梅村之诗,可能乎?不可能乎?文繁势变,事近景遥,或移形于跬步,或缩地于千里。泗水秋风,则往歌而来哭;寒灯拥髻,则生死而死生。可能乎?不可能乎?所谓可学而不可能者,信矣,而又非可以不学而能也。以其识趣正定,才力宏肆,心地虚明,天地之物象,阴符之生杀,古今之文心名理,陶冶笼挫,归乎一气,而咸资以为诗。善画马者曰:天闲万厩,皆吾师也。安有撑肠雷腹,蝉吟蚓窍,而谓之能诗者哉?玄黄金碧,入其鹴,皆成神丹,而他人则为掇拾之长物;么弦孤韵,经其杼轴,皆为活句,而他人则为偷句之钝贼。参苓不能生死人,朱铅不能饰丑女。故曰有学而愈能,有愈学而愈不能。读梅村诗者,亦可以霍然而悟矣。
窃尝谓诗人才子,皆生自间气,天之所使以润色斯世,而本朝则多出词林。然自高青丘以降,若李宾之、杨用修者,未易一二数也。丰水有芑,生材不尽,而产梅村于隆平之后,以锦绣为肝肠,以珠玉为咳唾,置诸西清东序之间,俾其鲸铿春丽,眉目一世。辁材小生,不自量度,猥欲以烦声促节,流漂嘈昽,争驰尺幅之上,岂不悖哉!余故略举学诗之说以引其端。世之踸踔短垣,呼嚣相命者,闻余言,固将交绥引去;而余以老耄才尽,目瞪吻燥,自诡于舞书焚笔者,亦可以有辞也。顺治庚子十月朔,虞山蒙叟钱谦益再拜谨序。
【附录:致梅村书】
谦益白:荒村草具,樵苏不爨。昔贤岘山夜宿,以乳羊博市沽,比之吾辈,岂非华筵高会乎!别后捧持大集,坐卧吟啸,如渡大海,久而得其津涉。词丽句清,层见叠出;鸿章缛绣,富有日新。有事采剟者,或能望洋而叹。若其攒簇化工,陶冶今古,阳施阴设,移步换形,或歌或哭,欲死欲生,或半夜而啼,或当餐而叹,则非精求于韩、杜二家,吸取其神髓,而佽助之以眉山、剑南,断断乎不能窥其篱落、识其阡陌也。讽诵久之,不禁技痒,遂放笔为叙引。非谓朴学謏闻,足以遂尽来美;亦聊于唱叹之余,少抒其领略。使人知天人之际,可学不可学之介,出自心神,本乎习气。真如内典所谓多生异熟,不思议熏习者。庶几无几幸其不能,而镞砺其可学,为斯人少分箴砭、提醒眼目耳。信心冲口,便多与时人水火。豫章徐巨源规切不肖为文,晚年好骂。此序一出,恐世之词人树坛立坫者,又将钳我于市矣。不敢自秘,辄缮写求政。唯箧而藏之,不惟为魏公藏拙,亦可谓免我于死也。老人放言,未知执事何以命之?大集谨封题,奉归记室。禅诵之暇,未能释然,或镂版,或副墨,早得赐教,以慰渴饥,是所飆望也。烟老有嗜痂之癖,或可传示,以博一笑。太虚小阮,褰帷虞山,想当枉驾,可图接席。江右艳曲,盈缃溢缥,《西昆》《香奁》,塞破此世界矣,老先生何以应之?附及一笑,不尽。
【梅村集序】
卢綋
域中之言高者必推尊乎岳,言深者必溯源于河,能兼是两者而有之,惟师道则然耳。今世凡号为弟子,执一经游于先生之门,偶得其心之所服,即谓高与深已在是矣,然虚归以名,而实或不至,及睹夫所谓巍巍之高与洋洋之深,乃惝乎自失,始信古今惟一岳斯真高,惟一河斯真深,固非寸壤之所能衡、尺泽之所能量也。自山海之喻创自子舆,千古而下,信为笃论,知夫师道之尊,能兼是高与深而有之者,亦唯道谊耳,文章耳。凡天生大贤以为世用,所钟者必积数百年山川秀美,方得尤异之品,挺出其间。在朝则有嶷然以端者著为典型,在野则有侃乎其正者表为矜式,措一履如金玉之重,吐一辞如云日之华。无论为进为退,其道谊必为有用之道谊,文章必为有用之文章,斯高深之名所由允当而无愧也。
大司成梅村吴夫子以弱冠受特达知,选南宫第一,居石渠、天禄间者复十余年,凡典册制诰之文,多所裁定,黜浮崇雅,一时推为鸿文大章,虽宿居盛名者,亦交逊以为弗及。主楚闱,称最得士,綋虽谫劣,亦忝收入药笼者也。圣朝龙兴,天子雅尚文学,求山泽遗逸,虚左席以待之。居成均者历年,聚海内英誉,辨论异同,环桥门而观听者数千计,雨化所被,号曰彬彬。天子不时临雍垂问,每有献纳,辄当上旨,改容而礼,不觉席之前也。亡何以省养归里,虽四方问字者接踵至,然闭门好修,吟咏自若,其道谊日隆,文章日富,殆高者益莫测其高,深者益莫测其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