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不合理想,怀才不获起用,那就只有远走高飞,别谋出路,但是前途又会怎样呢?李白用了春秋时代田饶的故事,含蓄地抒写了他在这种处境中的不尽惆怅。田饶在鲁国长久未得到重用,决心离去,对鲁哀公说:“臣将去君,黄鹄举矣!”鲁哀公问他“黄鹄举”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说,鸡忠心为君主效劳,但君主却天天把它煮了吃掉,这是因为鸡就在君主近边,随时可得;而黄鹄一举千里,来到君主这里,吃君主的食物,也不象鸡那样忠心效劳,却受到珍贵,这是因为黄鹄来自远方,难得之故。所以我要离开君主,学黄鹄高飞远去了。鲁哀公听了,请田饶留下,表示要把这番话写下来。田饶说:“有臣不用,何书其言!”就离开鲁国,前往燕国。燕王立他为相,治燕三年,国家太平。鲁哀公为此后悔莫及。(见《韩诗外传》)李白在长安,跟田饶在鲁国的处境、心情很相似,所以这里说“方知”,也就是说,他终于体验到田饶作“黄鹄举”的真意,也要离开不察贤才的庸主,去寻求实现壮志的前途。但是,田饶处于春秋时代,王室衰微,诸侯逞霸,士子可以周游列国,以求遂志。而李白却是生活在统一强盛的大唐帝国,他不可能象田饶那样选择君主。因此,他虽有田饶“黄鹄举”之意,却只能“千里独徘徊”,彷徨于茫茫的前途。这末二句,归结到怀才不遇的主题,也结出了时代的悲剧,形象鲜明,含意无尽。
《古风》五十九首都是拟古之作。其一般特点是注重比兴,立意讽托,崇尚风骨,气势充沛,而语言朴实。这首显然拟阮籍《咏怀》体,对具体讽刺对象,故意闪烁其词,但倾向分明,感情激越,手法确似阮诗。这表明李白有很高的诗歌艺术素养和造诣。但从诗的构思和诗人形象所体现的全篇风格来看,这诗又确实保持着李白的独特风格。如上所述,首四句是咏历史以寄理想,但手法是似乎直陈史事,不点破用意。次四句是借成语以慨现实,但都属泛指,读者难以猜测。末二句是借故事以写出路,但只以引事交织描叙,用形象点到即止。总起来看,手法是故拟阮籍的隐晦,而构思则从理想高度来揭露现实的黑暗,表现出李白那种热情追求理想的思想性格,和他的诗歌艺术的一个主要的风格特征。
(倪其心)
古风(其十九)
古风(其十九)
李白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赏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至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这是一首用游仙体写的古诗,大约作于安禄山攻破洛阳以后。诗中表现了诗人独善兼济的思想矛盾和忧国忧民的沉痛感情。诗人在想象中登上西岳华山的最高峰莲花峰,远远看见了明星仙女。“明星”本是华山玉女名,但字面上又给人造成天上明星的错觉。首二句展现了一个莲峰插天、明星闪烁的神话世界。玉女的纤纤素手拈着粉红的芙蓉,凌空而行,游于高高的太清,雪白的霓裳曳着宽广的长带,迎风飘举,升向天际。诗人用神奇的彩笔,绘出了一幅优雅缥缈的神女飞天图。
美丽的玉女邀请李白来到华山云台峰,与仙人卫叔卿长揖见礼。据《神仙传》载,卫叔卿曾乘云车、驾白鹿去见汉武帝,以为皇帝好道,见之必加优礼。但皇帝只以臣下相待,于是大失所望,飘然离去。这里用卫叔卿的故事暗暗关合着李白自己的遭遇。天宝初年,诗人不是也曾怀着匡世济民的宏图进入帝阙吗?而终未为玄宗所重用,三年后遭谗离京。所以没奈何,只好把卫叔卿引为同调,而与之驾鸿雁游紫冥了。
正当诗人恍惚间与卫叔卿一同飞翔在太空之上的时候,他低头看到了被胡兵占据的洛阳一带,人民惨遭屠戮,血流遍野,而逆臣安禄山及其部属却衣冠簪缨,坐了朝廷。社会的动乱惊破了诗人幻想超脱现实的美梦,使他猛然从神仙幻境折回,转而面对战乱的惨象。诗至此戛然而止,没有交代自己的去留,但诗中李白正视和关切现实,忧国忧民的心情,是十分明显的。
在这首《古风》里,诗人出世和用世的思想矛盾是通过美妙洁净的仙境和血腥污秽的人间这样两种世界的强烈对照表现出来的。这就造成了诗歌情调从悠扬到悲壮的急速变换,风格从飘逸到沉郁的强烈反差。然而它们却和谐地统一在一首诗里,这主要是靠诗人纵横的笔力、超人的才能和积极的进取精神。
李白后期的游仙诗,常常在驰骋丰富的想象时,把道家神仙的传说融入瑰丽奇伟的艺术境界,使抒情主人公带上浓郁的谪仙色彩。这是和他政治上不得志,信奉道教,长期过着游山玩水、修道炼丹的隐士生活分不开的。但他借游仙表现了对现实的反抗和对理想的追求,使魏晋以来宣扬高蹈遗世的游仙诗获得了新的生命。《古风》其十九便是一个例证。
(葛晓音)
古风(其二十四)
古风(其二十四)
李白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
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
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
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唐玄宗的后期,政治由开明转为腐败。他宠任宦官,使这些人凭藉权势,大肆勒索,“于是甲舍、名园、上腴之田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新唐书。宦者传上》)唐玄宗还喜好斗鸡之戏,据唐人陈鸿《东城老父传》云,当时被称为“神鸡童”的贾昌,由于得到皇帝的爱幸,“金帛之赐,日至其家”,有民谣说:“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这些宦官和鸡童恃宠骄恣,不可一世。其时李白在长安,深感上层统治者的腐败,这首《古风》就是针对当时现实而作的一幅深刻讽刺画。
诗的前八句写宦官、鸡童的豪华生活和飞扬跋扈的气焰。诗人对这些得幸小人的生活并没有进行全面描写,只是截取了京城大道上的两个场景,把它巧妙地勾画在读者眼前。
第一个场景写宦官。诗一开始,就象电影镜头一样,推出了一个尘土飞扬的画面:“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亭午”是正午,“阡陌”原指田间小路,这里泛指京城大道。正午天最亮,却暗然不见阡陌,可见尘土之大。而这样大的尘土是“大车”扬起来的,这又写出了大车之多与行驶的迅疾。这是写景,为后面即将出现的人物作铺垫。那么,是谁这样肆无忌惮地飞车疾驰呢?诗人指出:“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中贵”,是“中贵人”的省称,指有权势的太监。“甲宅”,指头等的宅第。“连云”状其量,宅第高而且广,直连霄汉。诗人不仅写出了乘车人是宦官,而且写出了他们为什么能如此目中无人,因为他们有势,有钱,他们正驱车返回豪华的宅第。这里诗人既没有直接描写车中的宦官,也没有描写路上的行人,只是通过写飞扬的尘土、连云的宅第,来渲染气氛、显示人物,有烘云托月之妙。
另一个场景写鸡童,又换了一副笔墨。写“中贵”,处处虚笔烘托;对“鸡童”却是用实笔从两个方面进行正面描写:一是写服饰。“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斗鸡人与宦官不同,他是缓辔放马而行,好象故意要显示他的权势和服饰的华贵。在“亭午”阳光的照耀下,他们的车盖衣冠何等光彩夺目!二是写神态。“意态由来画不成”,一个人的神情本来是很难描绘的,尤其是在短小的抒情诗里。但李白写来却举重若轻,他先用了一个夸张的手法,把笔墨放开去,“鼻息干虹蜺”,虹蜺即虹霓,鼻息吹动了天上的云霞,活现出斗鸡人不可一世的骄横神态;继而,诗人又把笔收回来写实:“行人皆怵惕”,行人没有一个不惶恐的,进一步用行人的心理把鸡童的势焰衬托得淋漓尽致。真是传神写照,健笔纵横。
最后两句写诗人的感慨。“洗耳翁”指许由。据皇甫谧《高士传》说,尧曾想让天下给许由,许由不接受,认为这些话污了他的耳朵,就去水边洗耳。世上没有了象许由那样不慕荣利的人,谁还能分得清圣贤(尧)与盗贼(跖)呢?诗人鄙夷地把宦官、鸡童等佞幸小人看成是残害人民的强盗,同时也暗刺当时最高统治者的不辨“尧与跖”。
这首诗通过对中贵和斗鸡人的描绘,深刻讽刺了佞幸小人得势后的嚣张气焰,对当时的黑暗政治表示了愤慨。
诗的前八句叙事,后两句议论。叙事具体、形象,饱含讽刺,最后的议论便成为愤慨的自然喷发,一气贯注,把感情推向了高潮,由讽刺佞幸小人,扩大为放眼更广阔的现实,丰富了诗的内容,提高了主题思想的意义。
(张燕瑾)
古风(其三十一)
古风(其三十一)
李白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
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欲知李白这一首诗的妙处,且先看诗中这一故事的由来。《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镐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另外,《汉书。五行志》引《史记》云:“郑客从关东来,至华阴,望见素车白马从华山上下,知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遂至,持璧与客曰:为我遗镐池君,因言今年祖龙死。”《史记》所载的故事前后比较完整,用了一百零三个字。《汉书》抓住故事的中心,只用了五十个字,而且由于素车白马从华山而下这一点染,增强了神话色彩,但仍然只是文章,而不是诗。
李白翻文为诗,主要以《汉书》所载的故事为根据,写成了这一首诗的前六句。其中第二句是原文所没有的,实质上诗人把原文凝炼为二十五个字,字数压缩了一半,却无损于故事的完整性,并且诗意盎然,诗情醰永。这就不能不佩服诗人以古为新的手法了。一起“郑客西入关”一句,为什么不依原文写为“郑客关东来”呢?这是因为是“关东来”只表明出发地,却不能表出目的地,而“西入关”则包括了“关东来”,平平五字,一石两鸟,极尽简括之能事。第二句“行行未能已”原文没有的,诗人增添了这一句,便写出了郑客“行行重行行”的旅途生活,“未能已”三字则又点出了道远且长,言外还暗示秦法森严,行路程期有所规定,不敢超越期限的那种惶恐赶路的心情,就这一句平添了无限的情意,也就是诗之所以为诗。接下去“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两句与文章的叙述次序恰恰相反。这并不是因为受押韵的牵制,而主要是用倒笔突接的方法,先把鲜明的形象送到读者的眼前:“唉!来了一位白马神人!”然后再补叙原委。这样写法接法,也是诗的特征,而非文章的常规。第五句“璧遗镐池君”把原文“持璧与客曰:为我遗镐池君。”十一字删成五字,凝缩得非常精致。镐池君指水神,秦以五行中的水德为王,故水神相当于秦朝的护国神,华山神预将秦的亡征,告知水神。第六句“明年祖龙死”,祖龙即指秦始皇。不必点明,即知为华山君传语,简洁了当地预报了秦始皇的死耗。
以上六句,只是李白复述故事,其长处也不过是剪裁点染得宜,而还不足以见此诗之特点。此诗精神发越之处,主要在后四句,李白的超人之处也在后四句。
东晋诗人陶潜曾写过一篇《桃花源记》,后来的诗人极喜引用,“世外桃源”几成为尽人皆知的成语。李白想象力过人,把这一故事和上面六句中的故事,掺和在一起,似乎桃源中人所以避秦隐居,就是因为他们得知郑客从华山君那儿得来祖龙将死、秦将大乱的消息。所以七八两句用“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轻轻地把两个故事天衣无缝地联系在一起了。“秦人相谓曰”之前省去了郑客传播消息,因而行文更加紧凑。“相谓”二字写出秦人传说时的神情,活跃纸上:“吾属可去矣”一句则写出了他们坚决而又轻松的感情,这些都是此诗神妙之处。
最后诗人以“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两句结住全诗。“春”字,承桃花春开,取春色美好之意。用“千春”而不用千秋,说明他对桃花源的赞美。这两句反映了李白对桃花源的向往和对尘世生活的厌恶。是啊,一旦进了世外桃源,就永远与这混浊纷乱的人寰相隔绝了。
诗人写诗时可能预感到安史之乱的某些征兆,所以引喻故事,借古喻今,以表遁世避乱的归隐思想。结笔悠然而止,不再写入桃源后的如何如何,不但行文简洁,而且余音袅袅,也令人起不尽之思。
(沈熙乾)
古风(其三十四)
古风(其三十四)
李白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
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
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
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
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
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
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
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
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