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国事天下事
1999年10月在关西日中关系学会的讲演收到吉田富夫先生传真过来的演讲主题,我就感到,展望 21世纪的日中关系,这样的话题,应该由政治家来讲,像我这样的人,完全不必为这种事情操心。但中国的古人曾经写过这样的对联,叫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古训不可不遵。我姑妄谈之,诸君姑妄听之吧。我认为要展望未来,首先要回顾过去。21世纪的中日关系,是在 20世纪乃至两千年来中日关系的基础上成长起来的,日中关系,既复杂,又简单;既有恨,又有爱;既疏远,又亲切;就像中国的著名古典小说《红楼梦》里说的,“不是冤家不碰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中国的东边,隔着一片大海,有一个国家叫做日本。我的祖母告诉我:太阳就是从那里升起来的。我的祖母说,日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池,太阳在升起之前,就睡在那个水池里。我的祖母说,这个巨大的水池边生长着许多大桑树,桑树上结满了桑葚,一些个子不高的人,整日坐在树上,一边唱歌,一边吃桑葚。这些一边唱歌一边吃桑葚的人就是日本人。后来,从我祖父的嘴里,我又听到了徐福乘着大船,率领着三千童男童女,到大海深处的仙山上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故事。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日本大学者柳田国男先生在他的大作《传说论》里说,“传说的一端,有时非常接近历史”,传说与神话不同,神话完全是虚构,传说则往往有一个历史事件为核心。我相信徐福东渡不是神话而是传说,因此我也相信,日本民族与中华民族,有着特别亲密的关系。后来,我又从书本上读到了鉴真大和尚历尽千辛万苦东渡日本传播佛教的故事。如果说徐福东渡还带着几分神话色彩,那么,鉴真东渡就是确凿的事实了。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为了争夺家产,有时候也会刀枪相见,这是上帝造人时留下的缺陷,我愿用这样的角度来理解 20世纪前叶中日之间那场战争。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角度,基于这样的认识:一旦战争爆发,倒霉的首先是老百姓,不单是中国的老百姓,也包括日本的老百姓。我1955年出生,没见过真正的日本人。我在中国的电影里和连环画里见到的日本人一个个都面目狰狞,非常可怕。20世纪80年代我开始创作小说,因为小说我与很多日本人有了接触。我发现日本人礼貌周全,态度诚恳,而且有的还很漂亮,与我在中国电影里看到的大不一样。这时,我才意识到,日本人跟中国人一样,是人而不是鬼。80年代初期,日本电影在中国大大地流行,《追捕》、《生死恋》、《望乡》、《远山的呼唤》……冷漠的高仓健迷倒了无数的中国少女,栗园小卷、中野良子迷倒了无数的中国青年,其中也包括我。至此我才明白,日本人同中国人一样具有美好的感情,日本姑娘与中国姑娘一样漂亮甚至比我见过的中国姑娘还要漂亮。一切的罪恶在于战争。战争泯灭人性唤起兽性,战争使人性发生扭曲。战争中的罪恶应该由发动战争的人来负责,战争引起的麻烦应该由政治家解决。至于人民,不应该负任何责任,因为大家都是受害者。21世纪就在眼前。我认为在新的世纪里,中日两国人民的主题应该是友好。友好建立在交流的过程中,并通过交流来实现。实际上交流早已开始,有物质的交流,也有文化的交流。我家的电视机、电冰箱、传真机、打印机都是日本制造,连剃须刀也是。我希望在新的世纪里日本人的家庭里也有中国制造的电器。20年前我就开始阅读日本作家的作品,夏目漱石、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日本作家的作品开阔了中国作家的视野,中国当代的文学大量地吸收了日本文学的营养。尽管我们的作品在日本也有翻译,但我个人认为,我们的作品与前边提到的日本大作家的作品还有差距。在新的世纪里,我希望我们继续从日本作家的作品里汲取营养,我更希望有一些日本作家坦率地说:我的创作,受到了中国作家的影响。我希望在新的世纪里,战争由体育比赛来代替。我们在足球场上争斗,在篮球场上争斗,在排球场上争斗,在乒乓球桌上争斗,在田径场上争斗。甚至,我们应该在一起大相扑。我非常喜欢看相扑,当然是在电视里。我想我如果生在日本,我就不当什么作家,而应该努力加餐,争取当一个相扑运动员。尤其是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美丽的日本姑娘嫁给了一个相扑运动员后,我的这种愿望就更加强烈。十几年前,我与一个朋友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看到一家店铺的门面上写着“日本料理”四个大字,我对朋友说:“日本人怎么跑到北京开起澡堂来了?”我以为料理就是洗澡的意思,朋友嘲笑我是土包子,并且告诉我,料理不是洗澡,料理店不是洗澡的地方而是吃饭的地方。我希望在21世纪里,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日本料理不是日本澡堂,我希望大多数中国人都吃过日本料理。去年春天,我曾经跟随着日本朋友南条竹则先生,在中国的沈阳吃过满汉全席,连吃了三天,回到北京后,体重增加了三斤。我希望在21世纪,日本人民中的大多数都到中国吃过满汉全席,体重增加了就去相扑。我的女儿在北京大学的附属中学读书,她们学校与日本好几家中学有往来。最近,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附属中学的学生到她们学校交流,她终于见到了与她早就有通信联系的日本男生田中佑辅。见到了田中后她就给我打电话,说她非常失望。她说那个男孩将黑发染成了黄毛,看起来不像个好孩子。我劝她不必在意,反正他们在这里待两天就会离开。过了几个小时她又给我来电话,说谈了一会儿,感到这个田中还行,不是个坏孩子。我问她:你们都谈了一些什么?她说:谈灌篮高手、加菲猫、樱桃小丸子、少年足球队……他们从卡通片里找到了共同的话题。第二天她又给我打电话,说对那个田中的印象越来越好,他不但不是一个坏孩子,而是一个好孩子。然后她就不给我来电话了。星期天回家,她兴奋无比,话语滔滔不绝,把这个黄毛的日本小子夸上了天。她说他看起来很酷,其实很羞涩,她说他的习惯都跟她一样:没事的时候,喜欢用手绞头发,绞得满头都是圈圈。直到现在,提起田中她还是眉飞色舞。在新的世纪里,我希望中日两国的男孩与女孩们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甚至是爱情,这样的东西多了,战争的机会就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