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莫言讲演新篇
3623200000015

第15章 故乡的那头神奇的牛(1)

故乡的那头神奇的牛

2003年10月在京都大学会馆的讲演

女士们,先生们: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上次来日本,仿佛就在眼前,但屈指一算,已经差不多四年。上次我在日本时出生的小狗,现在已经长成了堂皇的大狗,上次我在知立市称念寺栽下的小树,如今也长成了大树。我在这四年里,身高大概缩短了一厘米,头发减少了大约三千根,皱纹增添了大约一百条。偶尔照照镜子,深感到岁月的残酷,心中不由得浮起伤感之情。但见到了诸多的日本朋友,四年的时光在他们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的精神还是那样健旺,他们的身体还是那样矫健,他们对生活还是那样充满了热情。于是,我的心情顿时也好了起来。

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学徒。用写作这种方式,我可以再造自己的少年时光。用写作,我可以挽住岁月的车轮。写作,是我与时间抗衡的手段。我把岁月变成了小说,放在了自己的身边。时间过去了,但我身边的小说会逐渐升高。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者是可以忘记自己的年龄的。写作着的人,身体可以衰老,但精神却永远年轻。1999年 11月,我从日本的大阪飞向中国的上海,一下飞机,租了一辆车,直奔杭州,去参加一个颁奖仪式。我的一部中篇小说《牛》在那里获得了一个奖。这是一部根据我少年时的一段经历用儿童视角写成的小说。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中国的农民还生活在人民公社的体制内,个人没有行动自由。而几千年来与农民为伴的牛,成了人民公社的重要生产资料放在生产队集体饲养,个人没有饲养的自由。那时的牛是神圣的,不允许屠宰,即便是因病死去的牛,也要等公社的兽医来验定后,才可以分给社员食用。因为饲草缺乏,在严冬季节,生产队里派我跟随一个老人,把牛赶到荒滩上去放牧。冰雪覆盖着荒滩,枯草都深深地埋在雪里。在这种严酷的条件下,我们的牛为了生存,恢复了它们祖先的野性。它们用嘴巴拱开积雪,寻找枯草果腹。它们用蹄子敲开坚冰,畅饮冰水解渴。我至今忘不了牛用蹄子敲冰时发出的铿铿锵锵的声音,我至今忘不了牛饮冰水时,嘴巴里喷出的乳白色的蒸汽。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冰雪消融,大地回绿,苦熬了一个冬天的牛也恢复了生机,慢慢地胖起来,活泼起来。深通牛性的生产队长给我们下了一个死命令:不准许牛们交配。因为生产队里只要十头牛就可以满足生产需要,如果多了,饲草困难,卖又不让卖,杀又不让杀,反而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但要看住牛不让它们交配,的确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尽管我和那位老人想了许多阻止它们交配的办法,但到了放牧结束时,所有的母牛肚子里,都怀上了小牛。故事就围绕着这些小牛展开。因为时间关系,我不能在这里详细地讲述这个故事了,但愿在不久的将来,这部小说能够被翻译成日文,供大家阅读。在那次发奖会上我曾经说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五十年的历史中,牛的命运,与小说的命运十分相似。小说与牛一样,一度被抬举到不切实际的重要位置上但又饱受着管制。到了80年代,随着人民公社的瓦解,农民获得了自由,牛的数量空前地发展,就像这个时期的小说空前繁荣一样。但随着农业机械的普及,牛渐渐地被淘汰出生产过程,养牛的农民越来越少,就像这个时期的小说渐渐地被更加简捷有趣的娱乐方式,譬如卡拉OK、电视连续剧挤出娱乐空间一样。现在,农民养牛,一半是要把它们育肥了宰杀谋利,一半是出于对这种善良的家畜的眷恋。一个垂暮的老人,可以对着一头牛絮絮叨叨。这景象有几分凄凉,也有几分温馨。现在,写小说的人,有的是想借此牟取名利,有的则是要借助于这种方式,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我当然属于后者。我找不到一个真正的朋友诉说我心中的痛苦,只能把小说当成我的朋友,让它来聆听我的诉说,写作就是诉说,就像一个老农对着一头老牛诉说一样。我之所以在这里说了这么多牛,因为在我的下一部小说里,将有一头成了精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