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丰乳肥臀》
2000年3月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讲演
我想,再过两年,截止到目前为止我写得最厚的一本书《丰乳肥臀》就会被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教授翻译成英文与读者见面,为了让大家到时候买我的书,今天我就讲讲创作这本书的经过和这本书的大概内容,也算是提前做个广告。
1990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从北京的一个地铁口出来,当我踏着台阶一步步往上攀登时,猛然地一抬头,我看到,在地铁的出口那里,坐着一个显然是从农村来的妇女。她正在给她的孩子喂奶。是两个孩子,不是一个孩子。这两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坐在她的左右两个膝盖上,每人叼着一个奶头,一边吃奶一边抓挠着她的胸脯。我看到她的枯瘦的脸被夕阳照耀着,好像一件古老的青铜器一样闪闪发光。我感到她的脸像受难的圣母一样庄严神圣。我的心中顿时涌动起一股热潮,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我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许多人从我的身边像影子一样滑过去,我知道他们都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心里会把我当成一个神经有毛病的人。后来,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才把我从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唤醒。拉我衣袖的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她问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哭泣?我告诉她,我想起了母亲与童年。她问我:是你自己的母亲和你自己的童年吗?我说,不是,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和我的童年。我想起了我们的母亲和我们的童年。
1994年我的母亲去世后,我就想写一部书献给她。我好几次拿起笔来,但心中总是感到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动笔。这时候我想起了几年前在地铁出口看到的那个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我知道了我该从哪里写起。
在前几次演讲中,我都提到过我的童年和我的故乡,但我还没来得及提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个身体瘦弱、一生疾病缠身的女人。她四岁时,我的外婆就去世了,过了几年,我的外公也去世了。我的母亲是在她的姑母的抚养下长大成人。母亲的姑母是一个像钢铁一样坚强的女人,她的体重我估计不到四十公斤,但她讲起话来,那声音大得就像放炮一样,我一直都很纳闷,不知道她那弱小的躯体如何能够发出那般响亮的声音。我母亲四岁时,她的姑母就给她裹小脚。在座的各位肯定都知道中国的女人曾经有过一段裹小脚的惨痛的历史,但你们未必知道裹小脚的过程是何等的残酷。我母亲生前,曾经多次地对我讲起她的姑母给她裹小脚的过程。一个四岁的女孩,按说还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龄,但我的母亲却已经开始忍受裹脚的酷刑。当然,在过去的时代里,遭受这种酷刑的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还有成千上万的中国妇女。所谓裹脚,就是用白布和竹片把正在发育的脚指裹断,就是把四个脚趾折叠在脚掌之下,使你的脚变成一根竹笋的样子。我多次地见过我母亲的脚,我实在不忍心描述她的脚的惨状。我母亲说她裹脚的过程持续了十年,从四岁开始裹起,到十四岁才基本定型,在这个漫长过程中,充满了血泪和煎熬,但我母亲给我讲她裹脚的经历时,脸上洋溢着自豪的表情。就像一个退休的将军讲述他的战斗历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