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的夜晚十分闷热。
邦布尔夫妇要找的那个地方,早就远近闻名,因为住的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歹徒恶棍。在那一片茅屋的中心,紧靠河边有一幢上边几层悬在水上的大房子。
他们走到这座没落的大楼前。邦布尔拿出纸条核对,料想就是这个地方。这时他们头上传来一声“喂”,不一会儿蒙克斯在二楼露面了。
他打开一道小门示意让他们上去。
他们来到二楼。蒙克斯在前面招手要他们继续跟上,便匆匆走过一间相当宽敞但屋顶低矮的房间。他正准备登上笔直的楼梯,到上边一层库房里去,突然掠过一道雪亮的闪电,接着就是一阵隆隆的雷声,邦布尔先生看见他的脸色大变。蒙克斯告诉邦布尔,这是由于他三天两头都要抽一回筋,有时打雷也会引起这个毛病。
蒙克斯带头登上梯子,来到一个房间。他把房间的窗板关上,把屋梁上的一盏滑轮升降灯拉下来,昏黄的灯光下,摆着一张旧桌子和三把椅子。
“目前,”三个人坐下后,蒙克斯说话了,“我们开始谈正事吧。这位女士知不知道谈什么?”
邦布尔太太说她完全清楚。
蒙克斯问:“关于那个孩子的母亲,在那个丑老婆子临死之前,她告诉了你一件事,头一个问题是,她谈的事属于什么性质?”
“这是第二个问题,”女士郑重地说,“第一个问题是,那些话值多少钱?你最好出个价,我相信你正是想知道它的底细的人。”
“也许一个钱不值,也许值20英镑。你先说出来,我才心里有数。”
女士说道:“再加5镑,给我25英镑,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蒙克斯惊叫数目太高,女士却不以为然。
蒙克斯着急地说:“一个也许算不上什么的秘密,而且埋在地下已经12年多了,那还不算大数?”
“这些东西像好酒一样,时间越长越值钱。”
“我要是付了钱,却买了一个什么也不值的秘密呢?”蒙克斯犹豫起来。
“你可以很容易地再拿回去嘛!”妇人回答,“我只是一个单身女人,没人保护。”
“不是单身一个,亲爱的,也不是没人保护,有我在这儿呢,亲爱的。”邦布尔说话时身上发抖,牙齿格格作响。
邦布尔太太说道:“你这个蠢货,还是闭上你的嘴巴为妙!”“他不能把话说得低声一点儿,在来这儿之前真应该把他的舌头割掉。”蒙克斯恶狠狠地说,“这么说,他是你的丈夫了,嗯?”
“他,我的丈夫!”妇人吃吃地笑,一脸轻蔑。
“那就更好了。要是我知道跟我打交道的两个人其实是一家子,那我就没什么顾虑了。”
蒙克斯从一只帆布袋子里数出25金镑放在桌上,然后推到那位女士面前。
“把它收起来,我们就来听故事。”
两个男人朝那张小小的桌子俯下来,那女的也把头伸过去,以便尽量小声说话,三张脸险些碰着了。
“老莎莉倒下去时,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上衣。我见她已经死了,用力把那只手掰开,发现她手里握着一张破纸片,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当票,再过两天就要过期了,我赶紧去把它赎了出来。”
蒙克斯急切地问:“那东西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妇人说着,把一只大小刚够放下一块法国表的小羊皮袋扔在桌上。蒙克斯猛扑上去,双手颤抖着把袋子扯开。袋子里装着一只小金盒,里边有两绺头发,一个纯金的结婚戒指。妇人接着说:“戒指背面刻着‘阿格尼丝’几个字,空白是留给姓氏的,接下来是日期。那个日子是小孩生下来的前一年。”
蒙克斯问:“就这些?”
妇人回答:“就这些。”
邦布尔先生总算松了一口气,故事已经讲完了,对方没有重提把那25金镑要回去。
邦布尔太太问:“这就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
蒙克斯说:“是的。”
“你准备用它干什么?会不会对我不利?”
“绝对不会。当然,也不会对我不利。”蒙克斯说,“不过要小心,到此为止。再往前移动一步,你的性命就连一根草也不如了。”
说完,他突然把桌子一推,抓起地板上的一只铁环,便拉开一道暗门。暗门就在邦布尔先生的脚下,吓得他直往后退。“看下边,”蒙克斯说着,把吊灯伸进洞里,“你们不用怕我。我要真想把你们怎么样,刚才你们坐在上面的时候,我就可以干净利落地把你们推下去了。”
那两位先生和女士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往下看着。大雨后暴涨的河水在底下哗哗地流着。下边有早年留下的一座水磨,水流在这里激起浪花和泡沫。蒙克斯把刚才塞进怀里的小包掏了出来,绑上一个铅锤,扔进了激流之中。
三个人相互对视,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蒙克斯关上暗门,然后对邦布尔说:“这一次愉快的聚会到此结束。把灯点亮,赶快离开这儿。”
他们刚一走,蒙克斯就似乎感到了一种独处时无法抑制的怨恨,他把藏在楼下角落的小厮叫了出来,让他前头照路,回到他先前离开的那个房间。
心愿第二天傍晚,比尔·赛克斯小睡之后,迷迷糊糊地醒来就问几点钟了。
姑娘告诉他说:“7点刚过,你今天感到怎么样?”“浑身酸软,就像棉花似的,”赛克斯说完便咒骂了一声眼睛和四肢,以泄胸中的火气,“来,扶我一把,让我从这该死的床上起来。”
赛克斯并没有因为患病而脾气好一些,姑娘把他扶起来并搀着他走到一把椅子那儿去的时候,他咕咕哝哝地骂她动作不够麻利,还动手打了她。
“你哭了,是吗?”赛克斯说,“不许哭,别站那儿抽抽搭搭的,要是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干不好,就干脆滚蛋。听见没有?”“听见了,”姑娘说着把脸转到一边,勉强笑一笑说,“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哦!这么说你想明白啦?”赛克斯注意到了她眼中晃动的泪影,“对,这样对你有好处。”
“比尔,你今天不会对我再凶了吧?”姑娘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不!为什么不?”
“多少个夜晚,”姑娘声音中带着一种女性的温柔,听起来竟也有几分悦耳动听了,“我都耐心地侍候你,好像你是个小孩子似的。你要是想想这些,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对我了,是不是?快说呀,说你不会再那样待我了。”
“好吧。”赛克斯说,“我不那样对待你了,该死的,这小娘们儿怎么又哭起鼻子啦!”
“没什么,”姑娘说着靠在一把椅子里,“你别管我,我一会儿就会好的。”
“你说什么?”赛克斯恶狠狠地责问,“你又犯什么傻?站起来,去忙你的活儿。”
平时,如此腔调的训斥定会收到预期的效果,可是姑娘真的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所以还没等赛克斯按惯例得体地诅咒两声,她便脑袋一仰,靠在椅背上晕了过去。赛克斯是不大善于应付这种不寻常的紧急情况的,旁人帮不了什么,只能由患者自己挣扎一番硬挺过来,他试了谩骂一通的法子,可结果发现这种治疗的手段全然无效,只得叫人来帮忙。
老犹太人探进头来问:“出了什么事?”
“你快来照顾一下这小娘儿们,听见没有?”赛克斯一脸的不耐烦,“别站在那里冲我龇牙咧嘴的。”
费根惊呼一声,赶紧开始给姑娘进行急救。杰克跟在他德高望重的老友身后走进房间,急忙把他带来的一包东西放在地板上,然后把瓶中之物往病人嘴中灌了下去。
大伙七手八脚地忙得不可开交。所有这些应急措施不久就灵验了,姑娘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把脸埋在枕头上趴下了。这下,赛克斯满心诧异,只好回头来应付这三位不速之客了。
赛克斯问费根:“是什么妖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的?”
“根本不是什么妖风,亲爱的,”老犹太人说道,“妖风不会给哪个带来好处,可我给你带来了些你愿意看到的好东西,你打开那个包袱儿,把我们今早儿花光了所有的钱买来的小东西送给比尔。”
按照费根的吩咐,杰克解开用旧桌布打成的一个大包裹,把东西一件件取出递给贝兹,贝兹再把它们一件件摆到桌上,一边啧啧称赞这些东西如何珍贵,如何精美。
“东西自然是好,”赛克斯说,他朝桌上瞄了一眼,气稍稍平和了些,“可是,这些日子我心里烦躁,身体又不好,钱也不够花,反正一切都顶糟糕,你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把我扔在这地方,一直也不过问我的死活,好像我还不如那条狗——贝兹,把它赶走!”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狗。”贝兹边说边把狗赶走了,“它嗅到好吃的,就像老太太上市场一样,让它去登台表演一定红火,这条狗没准儿还能让戏剧界起死回生呢。”
“闭嘴!”赛克斯见狗退到床下后还汪汪乱叫,大喝了一声,“你这个老不死,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理由为你自己辩护?”老犹太人说:“我有一个多礼拜离开伦敦,去办件事情。”“那还有两个礼拜呢?”
“我真是没办法,比尔,这么多人在场我不便详细解释,但我以人格担保这是实话。”
赛克斯口气极端轻蔑地反问:“用什么担保?”
“别发脾气,亲爱的。”老犹太人和气地说,“我从来没忘记你,比尔,一次也没有。”
“是的,我敢打赌你是没忘记,”赛克斯苦笑着说,“我躺在这里浑身发抖、高烧不退的时候,要不是有这姑娘,我早死在这儿了。”
“是啊,比尔,”老犹太人立刻揪住了这句话辩解道,“要不是这姑娘!要不是可怜的老费根,谁能帮你弄到这么合适的姑娘?”“他说得倒是不错!”南茜急忙走过来说,“算了,算了吧。”南茜过来把话题岔开了。那两个少年领受了谨慎的老犹太人递过来的眼光,开始一个劲儿地向她劝酒,她却喝得极有节制。费根此时装得兴致非凡,渐渐地使赛克斯的情绪有所好转。
“一切都很好,”赛克斯说,“不过今天你得给我一些现钱。”“我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
赛克斯执拗地说:“但你家里有的是。”
“好,好,”老犹太人叹了口气,“回头我就让杰克给你送来。”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老犹太人把款项从对方提出的5镑压到3镑4先令5便士,还呼天抢地赌咒硬说这样他只剩下18个便士来维持家用了。赛克斯眉头紧皱表示如果再不能多了就只好先将就了。于是南茜做好跟费根走的准备,杰克和贝兹则把食物收拾到食橱里去。老犹太人在南茜和两个少年的陪同下回家去了,赛克斯一头倒在床上,安下神来准备睡到姑娘回来。
他们顺利地来到老犹太人的住处,两个少年拿起各自的帽子,遵照老犹太人的暗示离开了屋子。
“南茜,”他们刚走,老犹太人就说,“我这就去拿钱给你,这把钥匙不过是开一只小橱门的,平时我把孩子们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放在里面。我的钱向来是不锁的,我没有钱要锁起来,哈哈!我不过是喜欢看到年轻人在我身边,所以我什么都忍受,嘘!”他急忙把钥匙藏在怀里,“是谁,听!”
姑娘抱着肩膀坐在桌旁,看上去似乎已经万念俱灰,毫无兴趣了。可是就在她听到一个男人嘟哝的声音时却以闪电般的速度解下她的软帽和披巾,塞进桌子底下去。老犹太人再转回头时,她只是喃喃地埋怨说空气闷热,声调懒洋洋的,这与刚才极其迅猛的动作形成极大的反差,费根因为刚才是背对着南茜,所以也没察觉到。
“哎呀!”老犹太人轻声叫了一声,好像认为很不凑巧,“我本来等的那个人来了,他正下楼梯来。南茜,当着他的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到钱的事情。他不会多呆的,顶多10分钟,亲爱的。”来人正是蒙克斯。
“她只是我的一个徒弟,”老犹太人注意到蒙克斯见到陌生人后忽然退了一步,“你不要走,南茜。”
老犹太人问:“有什么消息吗?”
“非常重要的消息。”
“是……是好消息吗?”老犹太人口气犹犹豫豫的,惟恐太乐观而让对方反感。
“不管怎么说,总归还不坏,”蒙克斯面露笑容,“这次我干得很利索,我要跟你说几句。”
姑娘往桌边挨得更近了,根本没想离开房间,她其实已看到蒙克斯正指着她。老犹太人左右为难,也有些犹豫,如果想要支开南茜,那姑娘就会大声说出钱的事来,于是,他指指上面,带着蒙克斯走出房间。听楼板咯吱的声响可以断定,他把来客带上三楼了。
不等他们的脚步声在房子里的回响沉寂下来,姑娘已脱去鞋子,把衣襟翻起来松松地搭在头上,胳膊裹在里边,站在门口屏息谛听。响声刚一静下,她就溜出房门,登上楼梯,既而便消失在楼上的一片幽暗之中。大概有一刻钟或稍多一点儿的时间过去了,这房间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