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对面就是黑洞洞的工厂大门,早晨随着狼嚎般的汽笛声,人们涌进去;中午,大门打开,黑水一样的工人们又被吐了出来,狂风般地把他们赶回各自的家中。
入夜,工厂的上空不时地升腾起狼烟似的火光,让人感到恐惧和厌恶。
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单调的铅灰色还覆盖了屋顶、街道和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外祖母担负起厨娘的工作,打水、洗衣、做饭,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不住地叹气。
有时候,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她还要穿上短棉袄,到城里去。
“看看老头子过得怎么样?”
“我也去!”
“冻死你!”
她得在白雪皑皑的羊肠小道上跋涉7俄里。
母亲变得越来越丑,脸黄了,肚子大了,一条破围巾永远围在头上。
她常站在窗口发呆,好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
“咱们干吗要住在这儿?”我问。
“闭嘴!”
现在,她跟我说话一向如此,很简练,而且多用命令口气。
她不让我上街,因为一上街我就要打架,每次回来我都带着伤。打架成了我唯一的娱乐。
这时候,母亲会用皮带抽我,但这种惩罚更加激怒了我,下一次,我还会跑出去打架。一次,她把我打急了,我说:“再打,我就跑出去,冻死!”
她一愣,一把推开我,气喘吁吁地说:
“小牲口!”
愤怒和怨恨占据了我心中爱的位置,我有点歇斯底里了。
继父整天绷着脸,不搭理我们母子俩。他总是和母亲吵架,而且总是用那个让我厌恶至极的词——“您”!
“都是因为您这混蛋的大肚子,弄得我不能邀请客人。您可真是头愚蠢的老水牛!”
我听了,气得发狂,猛地从吊床上跳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天花板,舌头咬出了血。
这种黑暗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在母亲生孩子以前,他们把我送回了外祖父那儿。
“噢,小鬼头又回来了,看样子你这老不死的外祖父比你亲娘还亲呢!”
他尖声笑着。
很快,母亲和外祖母也带着小孩回来了。继父因为克扣工人工资被赶出了工厂,他又混上了车站售票员的位子。
后来,我和母亲又回到继父那里,母亲把我送进了学校。
上学时,我穿的是母亲的皮鞋,大衣是用外祖母的外套改做的,这引起了同学们的嘲笑。
但是我和孩子们很快就融洽了,可是却无法让老师和神甫喜欢我。
老师是个秃子,鼻子里老是流血,他用棉花塞住鼻孔,还不时地拔出来检查检查。
他有一对令人生厌的灰眼睛,没事儿老盯着我,好像看我特别扭,他常指着我,说:
“彼什科夫,啊,你,你为什么老动!彼什科夫,你要换一件衬衫!”
因此,我狠狠地报复了他一次:我把西瓜皮放在门上,他进来时,一下子就扣到了秃头上。
我因此挨了好一顿揍。
还有一次,我把鼻烟撒到他的抽屉里,他不停地打起喷嚏,最后只得叫他的女婿来代课。他是个军官,命令大家齐唱《上帝,保佑沙皇!》和《噢,自由啊自由!》
如果谁唱得不对,他就用尺子敲谁的脑袋瓜。
神甫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新旧约使徒传》,还因为我常学他的口头禅“是不是”。
“彼什科夫,把书带来了吗?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我笑着说。
“什么‘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
“好了,你回家去吧!是不是?我可不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是不是?”
我只得走出教室,漫无目的地走到村子里,一直玩到放学。
就这样,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不算坏,但不久就被通知说,我将被学校开除。
我这下泄气了,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了,因为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她一定会打我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个救星,他就是驼背的赫里山夫主教。
上课时,他在桌子后面坐下,说:“孩子们,咱们谈谈吧!”
教室里立刻充满了温暖愉快的气氛。
叫了几个人之后,他叫到了我。
“小朋友,你多大了?长得这么高!”
他一只手摸着稀疏的胡子,用慈善的目光看着我,又说:
“好吧,你给我讲讲《圣经》中你所喜欢的故事,好吗?”
“我没书,没学过《圣经》。”
“那可不行啊,《圣经》是非学不可的!你听说过里面的故事吗?圣歌也会唱?太好了!还会念祷词?啊,《使徒传》也会?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嘛!”
我们的神甫赶来了,刚要向主教告我的状,主教一扬手,对我说:
“好好,你给我讲讲敬神的阿列克赛。”
我开始讲起来,当我忘了某一句诗,稍一停顿时,他立刻打断了我:
“啊,你还会什么?会讲大卫王的故事吗?我很想听一听!”
我讲了起来。看出他确实在听,而且很认真,还不停地问。
“你学过圣歌?谁教的?慈爱的外祖父?啊,凶狠的?真的?你很淘气,是吧?”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是。”
“那你为什么淘气呢?”
“上学很无聊。”
“什么,无聊?不对吧,如果你觉得无聊,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这么好了。这说明还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在上面题了字后,把它送给了我,并说:
“小朋友,彼什科夫·阿列克谢,你要学会忍耐,不能太淘气!”
然后,他对大家说:“有那么一点点淘气是可以的,可太淘气了别人就会生气的。对吗,小朋友?”
“对。”大家一齐回答。
“你们不是很淘气,是吧?”
“不,很淘气,很淘气!”
大家一边笑,一边回答。
他和大家融成了一片,快乐的气氛越来越浓厚。
最后,他站了起来,说:
“好了,淘气鬼们,我该走了!”
他画了个十字,祝福道:
“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再见!”
大家纷纷叫道:
“再见,大主教,一定再来啊!”
他点了点头:
“一定,我还会给你们带书来呢。”
他又转过身去对老师说:
“让他们回家吧!”
他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
“啊,你得学会克制自己,是吧?我心里知道你为什么淘气!好了,再见,小朋友!”
他的话让我心里异常激动,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老师让别人都走了,只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很专注地听他讲话,发现他其实也很和蔼,他说:
“以后你可以上我的课了,是不是?不过,别淘气了,老实坐着,是不是?”
这样,我在学校算是和老师搞好了关系。可在家里却闹了一场事儿: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一个晚上,他们都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家看弟弟。我随意地翻看着继父的一本书,猛然发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是10卢布的,一张是1卢布的。
我脑子里一亮,1个卢布可以买《新旧约全书》,还可以买一本讲鲁滨孙的书。这本书是我在学校里听说的。一次,我给同学们讲童话,一个同学说:
“还讲什么童话呢,狗屁,鲁滨孙的故事那才叫棒呢!”
后来我发现,有好几个人都读过鲁滨孙的故事。我也得读,以便在读过之后,也能说一句“狗屁”。
在一家小铺子里,就有卖那本描写鲁滨孙的书。那是一本黄皮儿的小书,上面画着一个戴皮帽子、披着兽皮的大胡子,这样的封面让我觉着有点不大愉快。相反,它旁边的那两本童话书的封皮倒很可爱,虽然它有点儿破烂。
第二天,我带着一本《新旧约全书》和两本破烂的安徒生童话,3斤白面包和1斤灌肠上学去了。
中午,我与同学们分吃了面包和灌肠,开始说一个特别吸引人的童话故事——《夜莺》。
“在遥远的中国,所有人都是中国人,连皇帝也是中国人。”
开头的这句话既质朴无华又具有流畅的音乐性,让我们很高兴,大家便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我们没把《夜莺》读完,因为天太晚了,大家四散着回家了。
我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炉台边上做饭,她看了看我,压低了嗓子问:
“你拿了一个卢布?”
“对,我买了书,这不……”
没容我说完,她就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顿,还没收了我的书,这比打我更让我难受。
我好几天没去上学,再到学校时,很多人都喊我“小偷”!
这是继父传给他的同事,他同事的孩子又传到学校的。
其实,我一点也没隐瞒什么,我给人家解释,可人家不听。
我对母亲说,我再也不去上学了,大家都说我是小偷。
她无神地看着窗外,喂着小弟弟萨沙,说:
“你胡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拿了一个卢布?”
“你去问问啊!”
“那一定是你自己乱说的!”
我说出了那个传话的学生的名字。
她哭了,可怜地哭了。
我听到母亲的啜泣声:
“天啊天啊……”
我不想再听了,就忙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可母亲喊住了我:
“去哪儿?回来!到我这儿来!”
我只好和她坐在地板上,萨沙摸着母亲的扣子叫着:
“扣扣,扣扣!”
母亲搂住我,低声说:
“咱们是穷人,咱们的每个戈比,每个戈比……”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停了停,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坏蛋,坏蛋!”
“蛋,蛋!”萨沙学着。
萨沙是个大头娃娃,总是瞪着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很早他就开始学说话了,非常乖,见了我就高兴地让我抱他,还用他软软的小手指头摸我的耳朵。
我很喜欢他,可后来他没闹什么病就突然死了。
那是在第二个孩子尼古拉出生后不久的事。
在母亲的协助下,我在学校里和同学的关系已经恢复了,可他们又要把我送回外祖父那儿了。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听见母亲声音嘶哑地喊着:
“耶甫盖尼,我求求你了……”
“混蛋!”
“我知道,你是去她那儿!”
“是,怎么样?”
一阵沉默。
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吃力地号叫着:
“你,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然后就是扑打的声音。
我冲了进去,见继父正在用力地踢着瘫倒在地上的母亲!
母亲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嘴里“呼呼”地喘着气……
我抄起桌子上的面包刀,没命地刺向继父的后腰。
母亲看见了,一把推开继父,刀只划破了继父的衣服。
继父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母亲搂住我,吻着我,哭了:
“原谅你可怜的母亲。亲爱的,你怎么能动刀子呢?”
“我要杀了继父!然后杀了我自己!”
我说得信誓旦旦,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