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我反復的翻閱著母親的日記,突然覺得,我從來都沒有與母親相識。我朦朧了母親的信仰,母親的愛情,母親的眷戀,母親的不捨,以及母親的掙扎。究竟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母親那些隱晦的字句,是否勾勒的又是另一個我所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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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北平,最終從我的記憶中被生生的剝離,從此,再也沒有一個北平是可以稱之為故鄉的地方,我明白,人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告別中,不斷被剝落成原本並未期待過的樣子。我又見到了尹諾表舅,在我常去看書的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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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當年母親去劍橋找你的時候究竟說了什麼?”
“小沫,說了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我想知道。”
“你已經知道了你母親想說的了。”
“你們在追求什麼?”
“信仰。”
“我母親是新教徒。”
“你不也是新教徒麼?”
“我從沒去過教堂。”
“你可以選擇你的信仰。或許無關宗教。”
“你相信你相信的麼。”
“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這是我母親說過的。”
“我也說過。”
“這裡不再是北平了。”
“北京也好,北平也罷,都是地球上的這個地方,北緯39.9°,東京116.4°。”
“你們那些上過大學的都是這麼講話的麼。”
“還有誰?”
“武大的那些學生。”
“你去上過就知道了。”
“上學。”我真的又開始思考,是不是應該去上學了,艾瓦夫人講給我的那些知識是那麼的迷人,那是遠遠超脫於舞台上的悲歡離合的關於精神的思索。
“小沫,我也該說再見了。”
“你要去哪裡?”
“南京,去工作。”
“留在那裡?”
“至少目前會是這樣。”
“那,再見吧。”
“Take care.”他給了我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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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艾瓦夫人,巴黎大學是什麼樣,她沒有形容,只說是令人懷念的地方。我問她可以帶我去看看麼?她以為我決定想要去讀書,我說我不知道,我只想去看看,看看母親和您曾經生活的地方,自己站上那片土地去感受,而不是幻想於母親的文字。她說,好,只等我準備好我們就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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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還要再唱七場,我只唱《紅拂傳》,此後,我是荀卿邱,卻不再屬於舞台。
我拜別的嚴先生,他說梅先生早料到會如此,但他又說,他很開心曾經教過我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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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冬至,我在寂靜的劇院,唱過第七場的《紅拂傳》,我只有一個觀眾,之後,我將母親日記的抄本,交給了他,裡面夾了一張他曾經寄出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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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雪已停,外面天色大亮,現在去公園應該不會是我一個人了吧。我還是穿上大衣,帶著牛皮封面的日記本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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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結了冰,有孩童在上面嘻嘻,沿岸有老人在散步,也有莘莘學子在樹旁大聲的朗誦著英文。這個城市很美,原不像記憶中的那樣灰暗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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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到家,艾瓦夫人問我東西整理的如何,哦,不對,我現在應該稱呼她母親了。我回到房間,擺弄著那小匣子和日記本,思索許久,還是將它們放入的皮箱。發生過的事情,又何必拋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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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來一個新的本子,在鋼筆中灌滿墨水,翻開,從今日,我要開始寫下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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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冬至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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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真的要用今後全部的生命填補心中的空缺?除此之外的夢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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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去的越久,越是想念,無數個清醒的夜晚,在努力的回憶,怕忘記那些細枝末節的記憶,怕想不起心中僅存的那絲溫暖。我在用僅僅一瞬間的記憶,活出餘下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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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做了人生中最倔強的一個選擇,拋棄了曾經的一切,回到北平,走上了梨園這條路,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究竟是我的夢想,還是我在努力回憶關於母親的一切,或許只有做著那些母親迷戀的事情,才能讓自己的心裡不是那樣的空。其實在過去十幾年的日子中,我所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在尋找記憶,尋找那些或許僅僅是從文字中捕捉到的構想記憶,惋惜那些回不去的卻感覺美好的曾經,或者完成一些幻想中的卻從未有過的約定。如今,當我再次想面對自己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我是誰,又要追求些什麼,我只是在努力將自己的人生活成母親夢想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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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三年前的照片,突然覺得那時的面容乾淨明亮,沒有任何粉黛的裝點,我記得那時有人評價我,終歸是尚府的大小姐,生活似乎是一帆風順。也許那時乾淨的面容只因在舊金山那兩年漫漫無邊的閒適,也許更因為,之前的很多年的生活我從未隨心而活,壓抑有時可以讓人變得沉靜。如今因為從新擁有了追求,才從新笑過、瘋過,疲倦,卻隨心,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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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17歲的冬至雪夜之後,我慢慢回憶起從前,突然意識到,塵封多年的痛楚,如今再講起來已經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不痛、不傷。曾經害怕的失去、曾經畏懼的孤單、曾今流盡的淚水,一切早已埋藏在身後,一回頭,消失在路的盡頭,終歸不會遺忘,每個夜晚過來焚一柱香,祭奠一下不曾有過的年少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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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昨天早去劇院的路上,看著兩旁的景色,一切覺得是那樣的陌生,這裡只是北京,而不是我記憶中的北平。我不記得已經多久都沒有見過藍天,我已經忘記兒時空氣的味道,記憶中的沙燕風箏已經褪去了原本的鮮紅,忘記了夏日樹下釣蟬寶寶的快樂。最讓人懷念的,是那正乙祠戲樓開鑼的歡騰,不是之前的倉庫,也不是現在的煤窯,有的只是舞台上絕美的身影,以及台下觀眾熱情的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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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今年的春天,我去了公園走走,已經不知道有多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安靜的坐著,看一本喜歡的書,享受清早閒暇的時間。這麼多年,一直在趕路,趕著趕著就忘記停下來了。那天是一個奇妙的午後,有兩隻喜鵲就停在我坐的長椅前,一隻小喜鵲的嘴裡還叼著一節小鋼筋,應該是不遠又有一處四合院在進行改裝,那裡的廢材被鳥兒銜了來,就這樣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順著看去,他們的窩就在對面的一顆老樹上,早春,還沒有濃密的枝椏,能清楚的看到那個佈滿各種建築材料的鳥窩,鋼筋,木條,貌似還有釘子等等。呵,原來在這個城市,就連鳥兒也適應了這遭砸泥濘的生活,是悲哀,還是豔羨鳥兒強大的生命力。就在那個午後,我閒逛在曾經兒時記憶的街道上,卻再也沒有看到當年的影子。有些東西,直到失去,才會懷念,人就是這麼賤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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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習慣,習慣了也就習慣了,有些改變,改變了,也就改變了。習慣,改變,然後再習慣,習慣改變。其實終歸一切只是本心和眼光的鬥爭,在喧囂中保持那特立獨行的自己,我只想做我自己,而不是你們眼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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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此處,我才開始慢慢回憶了一些,曾經的細枝末節,一切都過去了。
未來的路不長,但要好好珍惜。
若只能絢爛這一季,就註定要精彩。
已不再害怕,已放棄幻想,一切又能怎樣,留住這一季就好。
流年,聽起來真的很美,又如此讓人畏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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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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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的時候喜歡著浪漫的飛鳥集,初中開始背著源氏物語和紅樓夢中那些殘酷的詩詞,高中不斷幻想著芥川龍之介筆下那個陰冷的世界,大學從惡之花的荒誕比擬中感受到冰涼石磚上的夜色。直到現在,我嘗試將當下的迷茫用語言開始表達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文字已經再也不帶任何的溫度。
上學的時候,教授反復的強調著設計作品所需要具有的故事性,於是後來我將自己研究生畢業作品集的主題寫成了這個小說,始終思考的一些問題,需要換一種形式的詮釋。
小說里所記錄的只是各種糾結我已久的內心情愫,我不喜歡裡面的任何一個角色,他們看起來都還是不錯的人,沒有那麼壞,也沒有那麼好,只是他們都是同樣的渺小,同樣的自私,同樣的自以為是,同樣的重複著以愛為名的傷害。或許人們只有始終篤信著那些他們相信的事情,才可以從中找到繼續生存的意義吧。
沒有什麼值得忘記和原諒,也沒有什麼值得怨恨和難以釋懷。生命,只是因慾望而生的一次宿命,然而沒有人真正看見過自己的背影。此生終究將他人的負累變為自己的枷鎖負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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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奈可
2016 冬於三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