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煜也常和大臣讨论富国强民之策。但每当臣子的意见与他相左,他从不自我反省,而是责怪大臣们不理解他。他自比上古明君,感慨当今世上没有如周公、孔子一样的贤者,所以无人理解他的为君之道。他还把自己的治国见解记录下来,盼着百世后能有人理解。
根本不需百世,金陵城破的一刻,李煜所谓的“道”,已成为笑话。百世后若有人读到其“数千万言”,恐怕也只能长叹一声。
李煜自毁长城,又不肯听讽纳谏,亡国是人祸,怨不得天。
或许,性格已决定他本就不是南唐国主的上上人选。弘冀若没有病逝,从善若更为年长,或许,南唐都不会那么轻易就土崩瓦解。他既没有治国之才,又无领军之勇,除了仁厚,似乎不见其他任何可助其成为优秀政治家的品格。由此,后人更在百世之后,觉得《浣溪沙》中“天教心愿与身违”一句,其实也暗含了李煜不愿为君之心。
李煜是否真的不想做皇帝?这是个无人可以解答的谜题。倘若他果真厌倦庙堂,大可做个顺水人情,把皇位拱手让给野心勃勃的从善。事实上,他可能只是不想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枯燥的治国理政上。光政殿内的臣子对答,远不如瑶光殿里的琵琶曲更能静心,勤政殿的权力博弈,更不及禁苑寻春的一分乐趣,李煜享受着皇位赋予他的种种特权,丰富着各种生命体验,却不想履行君王的义务,在国破家亡后,也归咎于天。
李煜笃信佛教,应知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别离,怨憎,求不得。”由此来说,“心愿与身违”本就是人生常态,所求越多,失望的机会便越多。就如李煜,要逸乐还要江山,要美人还要华年,倘桩桩件件都如他所愿,需得天公多少垂怜?
昔日在暮色中等待月上柳梢时那你侬我侬的情意,已如东流水。斜阳被琼楼玉宇掩映,在花荫上洒下一层金黄的余晖,如梦似幻。李煜畏惧的一切,都成了现实。下阕中“空”、“谩”二字,道出说不尽的寂寞、悲凉、迷惘、无奈和追忆。
这所有愁绪,在登临时更达到了一个顶峰。客居他乡者,往往最惧登山临水。纵使山再高,也无法让登临者窥见故乡风光,极目处,天与地连接一起,极远又似极近,反而更增三分失落;纵使水再深,也无法让临水者御水而行,凭栏望,海天一线,那屏障若隐若现,又添了七分惆怅。
是谓登山临水,凝眸处,离愁更深。
可是,客居者又常常忍不住登临,总盼着天涯望断处,就是故乡。别离是愁,思念是毒,明知饮鸩止渴并非良策,却在刻骨牵挂中饮下一壶又一壶。
亡国前,李煜也曾在黄昏时独倚栏杆,虽然国将不国,日日沉溺于笙歌醉梦里的他,也盼望那一刻永不逝去。那时的他,大抵未曾想到过在异乡登临的万般苦楚。及至后来,心与愿违似乎成了人生的常态,等他再次登临,已在长江的另一边。
荒废流年,亦被流年辜负
——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年华易逝、好景不常的紧迫感,在李煜词中从不少见。早期作品《子夜歌》中就有“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之句,道出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残酷现实,告诫人们要抓住有限时间及时行乐。遗憾的是,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并没有激发出李煜对治国的兴趣。他依然悠闲游荡,把美景收入眼帘,把美人留在身边,把良时攥在手里,唯独把偌大的国家,甩在身后。
等到他沦为阶下囚,再次抒发人生无常、世事多变的感慨,正值春花凋谢。春归花落是自然规律,李煜看到的落花不是一朵两朵,而是成片凋谢。那一片艳丽的红色,仿佛在瞬间枯萎——这分明是李煜身世的写照。
李煜在二十五岁时登上帝位,他并没想到手中皇权的有限期只有十四年,并没想到南唐王朝如此短命。当赵匡胤沙场练兵准备征讨时,李煜还在嘲笑宋军搭浮桥过江的想法如同儿戏,谁料短短两年后,赵字旗帜就插上了金陵高耸的城墙。然后他献城投降,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干,连仓惶都没有藏匿好,就匆匆辞庙,到了赵匡胤治下的汴京。
“太匆匆”三字,岂止单纯针对落红,还映照出李煜陡变的命运。这三个字构成的紧迫感,几乎拖拽着全词情感的节奏,让人有踉踉跄跄、左冲右突却不得章法的失衡与慌乱感。“朝来寒雨晚来风”,既是林花凋谢之因,对李煜本人而言,又可喻指强大的北宋如狂风暴雨,摧残了李煜的一枕好梦。
花本无意,人却有情。被摧残而落的花瓣上,隐约有雨滴滚动,晶莹闪烁,折射出雨后天晴的一抹光晕,还有落花虽残犹红的俏丽颜色,就像落红的一颗胭脂泪。花朵不愿离开枝头化作花泥,于是把不甘和留恋,寄托在醉人春风里,但落败已成事实,谁见过凋落的花重返枝头呢?李煜此时,已不再是那个年轻的仿佛还有能力改变一切的青年,继位之初最好的时光,已经被他荒废。
公元961年七月,李煜登基,他本名从嘉,继承皇位的瞬间,身着黄袍的他在文武百官的山呼海蹈中走向权力巅峰,就有了一个被寄予无限期望的新名字——李煜。
南唐自开国起,就有新君登基时改名的传统。南唐烈祖即李煜的祖父原名知诰,坐拥天下时改名“昪”,有明亮之意;元宗即李煜的父亲原名景通,承袭皇位时更名为“璟”,意为玉之光彩。皇位传到李从嘉,承袭祖法,也要改名。
文臣遍查典籍,最终大臣汤悦从扬雄的《太玄·元告》中择“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两句,又从中请出“煜”字,有光明照耀之圣兆,以求新君新政新气象。
李煜初登帝位时,有过短暂的励精图治的想法。但长期和诗词歌舞打交道的他,很快对无休止的政事感到厌烦。再有官员进谏,他给对方以重赏,却把建议束之高阁,并不实行。在逐渐强大的宋朝的虎视眈眈下,南唐岌岌可危。但是,李煜除了向宋朝皇帝谦卑表示“自出胶痒,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一味示弱,无其他实际作为。
本应趁着登基之初在臣民面前立威立信的他,错过了最好的机遇。之后,北宋逐一进攻江南诸国时,南唐又错过了与他国结盟的良机,甚至落井下石,奉赵匡胤之命,写信劝说南汉皇帝投降。等北宋军队兵临城下,李煜又火急火燎地给吴越国王写信,请他不要和北宋一起进攻南唐,信中言:“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今天子易地封赏,王亦大梁一布衣尔!”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但南唐在“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政治氛围中,再无逆转的时机,就像在风雨中飘摇陨落的残花,再难重上枝头。
见落花而感慨自己的身世,最典型的非林黛玉莫属。这位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见花谢生感叹,一曲《葬花词》,满是凄凉意,其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几句,虽不及“太匆匆”三字短促紧迫,但身世飘零的意味,显较《相见欢》要为浓烈。
但这正是李煜的高明处。眼见残红遍地,他的感慨已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身世。在“几时重”这声绝望呼号后,李煜抛开落花,也从身世际遇中跳脱出来,情感升华为对人生和自然的感悟,结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骤添几分豪情与悲壮。
犹豫和怯懦是李煜在亡国前表现出的典型性格。在亡国后,他虽多了些寄不快于诗词的勇气,偶尔还会触怒宋朝皇帝,多数时候还是表达得相当隐晦。他把个人情怀寄托在惜春悲花中,道出风雨无情,人生无奈。这种“无奈”的剖白,却不同于此前的怯懦,又一丝看透世事的通达。春来春去没人能够阻止,除了怀着一份惋惜接受,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北宋太平宰相晏殊有两句颇为著名的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光阴难留,好景不常的无奈,实是人类共通的情感。
李煜已丧国离家,除了通达地认命,他没有安身立命的更好方法。他已错过太多本可与北宋抗衡的机遇,这些机遇也再不会重现,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长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凄婉又引人思考,难怪王国维先生评价道:“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几百年后,女词人李清照读到了李煜的《相见欢》。
清初韵学家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虽是针对婉约词婉约清丽的本色而言,但也难得的把这两位词中翘楚联系到了一起,使人更容易联想到他们那略略相似的人生。
他们都曾有过“沉醉不知归路”的少年情怀:一个贵为皇子却不参与国事,心安理得地在金陵城中做个富贵闲人,寄情于诗词、山水之中;一个为名门闺秀却不识女红,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张扬着不输男子的才气。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下,他们却有幸得到了完满的爱情:李煜遇到了娥皇,李清照邂逅了赵明诚,纷纷谱写了琴瑟和谐的佳话。而后,命运陡然逆转,爱侣早逝,他们还没来得及从亡妻、丧夫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便又遇国破的时代悲剧,帝王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孀妇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每忆起意气风光的少年时,越感念后来的遭遇之惨痛,绝世才华化作泣血哀鸣。李煜和易安,都经历了生活的幸与不幸,本就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丰富的人生体验又令他们把更多千回百转的心思注入词章。妄加揣测,总感觉他们若能相见,必能引为知音。明戏曲家卓人月也曾感慨:“后主、易安直是词中之妖,恨二李不相遇。”假若二李穿越时空而相遇,灼灼才华与郁郁悲痛相互碰撞,不知会在诗词的海洋激荡起何等壮观的浪潮!
原来,李清照果真“遇到”过李煜。易安居士曾认真研读李煜的词作,某一日,她读到了这首《相见欢》。同样爱极百花的易安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对“林花谢了春红”的感伤里,而是掩卷长叹:“亡国之音哀以思。”
她读懂了那个落魄的帝王、潦倒的文人。
梦乡是落魄者最好的去处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后人多把《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视为李煜的绝命词,但也有人对此持有异议。北宋蔡绦在《西清诗话》曰:“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惋,未几下世。”他认为《浪淘沙》才是李煜绝笔。现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生亦表示了赞同,称《浪淘沙》“殆后主绝笔,语意惨然。五更梦回,寒雨潺潺,其境之黯淡凄凉可知”。
李煜词作的前后分期,多可从内容与风格辨出。时光的流逝不仅能使青丝变白发,还会消磨斗志,让过往的一切化尘归土,甚至抚平心灵的创伤。然而,在幽禁岁月里,看晴空红日当头,见皎月爬上树梢,寒来暑往,雁去雁回,从江南烟雨中走出的李煜,却始终无法植根于北方的土壤,对家乡的思念越来越深,痛苦与他如影随形。
在北国受人监控的岁月里,最初尚能隐忍克制,越往后,他的忍耐渐濒临极限,仿佛突然就生了反骨。原来被表达得隐晦的故国之思,渐渐趋向明朗,连赵光义施加的威慑和压力,也再不能阻挡情感的喷发。他在词中表现出来的痛苦鲜明而强烈,直至哀沉入骨。
对于“痛苦”的感受,鲁迅先生曾有过令人折服的阐释。他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梦中的李煜,可回江南,可坐龙椅,可与兄弟对弈,可拥娥皇入怀,即便他只是在一个缥缈处闲极无聊地游荡,终归逃离了如牢笼一样的汴京。但醒来后,他还是在那座小院里,抬起头,也只能看见汴京的一方天空。
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把梦解释为“愿望的满足”,还有哲学家尼采说“梦是对白天失去的快乐与美感的补偿”,皆是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当愿望无法达成时,便在梦中求得片刻的圆满。古典文学中与梦有关的话题千百年来不绝,无论庄周梦蝶还是黄粱一梦,抑或李白梦游天姥山、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都是因主人公所遇之事不随人意,所以他们才在梦境里勾画理想世界。
李煜传世词作不过三十余首,与“梦”相关的有18首,占据半数以上。他前期作品记梦,多写男欢女爱、离愁别绪,如“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梦回芳草依依,天远雁声稀”;后期作品里的梦境,则多与故国相关,典型的如“闲梦远,南国正芳春”、“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再者,就是因为对故国生活的回望,从而诱发的对人生如梦的感慨,《子夜歌》当属这一类: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