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瘦,指缝太宽。急景流年都在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让人方寸大乱,那些抓不住的流水光阴,留不住的帝王才子,都在弹指之间成为唤不回的幻影。索性,记忆替我们为他们留影,那些与生命相连的诗篇,与命运共振的词章,在千年后照旧动人心弦。
烽烟起,谁比黎民苦
——望远行(玉砌花光锦绣明)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若读了李璟的词就认定他是一个文弱帝王,这便是对古人的误会了。烈祖李昪去世前,对李璟谆谆告诫,切记稳守成业,不要好大喜功,李璟满口答应,最终却还是在功业诱惑下放弃了父亲时期的休养生息政策。他不顾父亲叮嘱,屡屡兴兵,试图开疆拓土,壮大南唐,但结果又是如何?
自公元943年即位,李璟改元保大,从保大元年开始用兵,直到保大十五年兵祸不断,熊熊燃烧的战火不仅未能将南唐的国界向外拓延一里,反而把黎民百姓都拖入了战争泥淖不能自拔。十几年征战,劳民伤财自是必然,更糟糕的是四面树敌,李昪苦心经营多年换来的国泰民安,在纷纷战火中化为灰烬。
李璟之所以固执用兵,与朝中大臣的撺掇不无关系。烈祖时期,吴越国遭逢大火,火灾之后,吴越的宫殿、府库、军队兵器粮草损失惨重。朝中有官员请旨趁机攻打吴越,却遭到了李昪的厉声叱责。在李昪看来,此时兴兵无异于趁火打劫,既有悖于他制定的守成国策,还是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最终,李昪不仅没有出兵征伐,反而派遣使者携金银锦帛前去慰问,并帮助吴越恢复建设与生产。李昪此举可谓宅心仁厚,有君子风范,但在工于权谋的政客眼中,却是不可取的妇人之仁。烈祖驾崩后,冯延巳等朝臣主张对外兴兵,李璟忌惮于父亲的教诲,一时下不了决心,冯延巳却道:“田舍翁安能成大事。”
史书上赞李昪“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然而冯延巳却讥诮他是“田舍翁”。冯延巳之所以敢在君王面前讥诮前主,其实正是因为他读懂了李璟那一颗蠢蠢欲动之心——他不甘心守着这个江南小国度过余生,期待能在这乱世里劈波斩浪,成为一方霸主。
雄心壮志固然是成大事者所不可或缺的,但不合时宜而起的斗志,最终只能引火烧身。李璟的功业大计进展并不顺利,先是在攻打闽国的战斗中因吴越参战而功败垂成,后来又在与楚国的战斗中铩羽而归。无数家庭在连年征战中妻离子散,充盈的国库在一年比一年残酷的兵祸中日益被掏空,而李璟的缺点也渐渐暴露出来——他好大喜功且不善于用人。
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都是邪佞之人,狼狈为奸,时人非常厌恶他们,称其为“四凶”,再加上一个狡诈奸猾的查文徽,又称为“五鬼”。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得到了李璟的器重,惹得朝中正直之士大为不满。每每有人弹劾,李璟便会百般包庇,或是重赏进谏之人却不惩罚被弹劾者,或是各给双方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以平息争端。“五鬼”横行,怎能指望朝廷清明如水?他们对李璟歌功颂德,对他向外兴兵的举措也一味迎合,南唐气数就在这惨烈的战争中一日日萎去。
战乱岁月是滋生文学的肥沃土壤。多少金戈铁马化入铿锵诗句,又有多少英雄豪侠成为丹青画卷中永恒的风景。“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飒飒寒意还未散去,“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壮阔情怀千年不息,可是,风发意气、功业成就终究属于少数人,对更多人来说,与战争相连的,总是离别、思念、死亡等灰色字眼。
在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对战乱之苦的描述已十分丰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征夫心思,他离家之日正是杨柳依依随风舞动的好时节,如今辗转归来已不知过去多少岁月,归乡途中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相迎。一路的泥泞艰难自不必说,饥寒交迫的痛苦也不必言,这些痛苦终于成为过去,可他心中那不为人道的凄凉悲伤,却连绵横亘,久久不去。谁能释怀呢?最好的青春年华空耗在残酷的战争里,征战的将士不仅无暇享受生活的惬意与****的甜蜜,还要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去掠夺别人的生命,何其痛苦!战争,无疑是对生命的否定,对幸福的否定。
若说征夫的抱怨有着直截了当的痛苦,那思妇的心声里则融着更加百转千回的苦涩。思念、忧虑、不安、怨愤、委屈……种种情绪纠葛,铺成一张大网,人如困兽,躲避不及逃离不去,只能任其羁缚。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牵动心肠,纵使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即使风雨交加、路遥马亡,也盼着穿越迢迢千里抵达他的身旁。可是,风雨山水都不是最可怕的屏障,当无情战火燃起,当他的身影被烽烟隐去,归期不知,冷暖不知,饥饱不知,甚至,生死不知,叫她如何不牵肠挂肚?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李璟的《望远行》所写也是征夫思妇的心声。明代戏曲理论学家卓人月在《古今词统》评曰:“髀里肉,鬂边毛,千秋同慨。”
词中思妇从日到夜看光阴偷换,却抑不住心里的哀怨与离恨。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台阶仿佛玉石一样剔透,与锦绣繁华交相辉映。大好春光如此赏心悦目,却不能吸引她的目光,只被她关在朱门之外。寒冷而孤独的夜晚,屋内熏香袅袅升起,她在精致牙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绵。玉砌朱扉,花明炉香,想来这也当是个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奈何她终日闭门而居,忧思重重,却是在思念着谁呢?
原来,她是惦念着远方的征人。
一钩残月当照,月下的金陵城中,捣衣声阵阵传来,仿佛击打着人的心扉。唐人李白有诗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月下,孤寒时,正当为征人赶制冬衣,但是,征人没有消息传来,她既不知他衣食冷暖,甚至不知他人在何方。叫她如何不怨,不恨?
如灿灿黄金的曦光乍现,一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不论是昼间的明媚春光,还是夜晚的朗朗秋月,都不能令她舒怀,她早已被思念吞噬。等到黎明的光线照在窗前,她才忽然惊觉,一夜转瞬即逝,光阴竟如此匆匆!青春年华将在对爱人的苦苦思念中蹉跎殆尽,日夜黑白交替,青春再也难留,她不禁感慨:等到爱人回家的那天,我也将两鬓斑白了吧!
李璟词中的思妇,情苦心苦,而这一切苦的根源,俱是战争早就。若非战争到来,她的丈夫就不会离开去服役,此时正应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之时。
作为战争的发动者与爱好者,李璟是在何时洞悉到了百姓之苦呢?是在终于败给后周,不得不割地赔款称臣之后吗?
后周的崛起是李璟始料未及的,当这个北方新兴的强国来犯时,因长期战争而民生凋敝的南唐毫无还手之力。后周皇帝柴荣御驾亲征,南唐军队一退再退,最后,李璟不得不主动割让江北土地,还自请降制,改称“江南国主”,并承诺每年纳奉贡银。而后主李煜的亡国悲剧,大概也是从此时便注定了的。
或许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李璟才不得不承认,违背父亲的教诲实在是错误之举。当大臣们劝他数年之内不要再用兵时,李璟抚案长叹:“我将终生不再用兵,岂止数十年!”
然而这一叹息,是否已来得太晚?南唐国力已衰颓不堪,竟似来一阵疾风就能将它瓦解。多少征人的怨言,思妇的眼泪,都是风雨欲来的最后讯息,李璟所犯下的错误,终究是难以挽回了。
风不定,人已终
——应天长(一钩初月临妆镜)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回,惆怅落花风不定。
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应天长》也是一首有争议的词,有人说作者是冯延巳,也有人说是北宋欧阳修,但又有词集中在词调下有注:“后主云:‘先皇御制歌辞墨迹在晁公留家。’”由此一来,更多人倾向于这是南唐中主李璟的作品。词中那浓郁的春愁俨然已能浸透纸背,又似能浸透心扉。仍是借女子口吻道出,遵循时间的轨迹,将春景在一整夜里的变化娓娓道出,惆怅落寞的情怀挥之不去,竟似有浓到化不开的愁绪。
古龙说:“爱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这眉毛弯弯如月的女子,想来定也有娇美容颜,此时此刻,却没能将一双眼睛也笑成月牙形状。沉重的心事压在心头,连追寻快乐的心思也被打消。她对镜梳理妆容,只见镜中蝉翼般的鬓发已经凌乱,凤钗斜插在发髻上,看上去委实不够齐整,但她毫无心思整理,只是慵懒地坐着,任由妆残发乱。帘幕重重叠叠,楼宇曲折高深,女子深居闺中,孤寂落寞。又有春风袭来,落英缤纷,一地花瓣逐风而去,忽东忽西摇摆不定,一如她无法安定下来的惆怅心思。
她也并非每时每刻都满面愁容,起码在梦中还有短暂的快乐光景。在绿柳低垂的堤岸,在芳草茵茵的郊野小径,那个正欢快跳跃的身影,正是这眉如初月的女子。可是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忘记平日的苦恼。就连这好梦也只有片刻,井边打水的辘辘声传来,她瞬间便被惊醒,只看到眼前落花满径,再回想起梦中绿草青青、生机勃勃的景象,更加伤心。之所以能酣睡半晌享受一枕好梦,却也是在一场酣醉后才有的福气。原来昨夜她对酒当歌,以酒解愁,却没想到宿醉之后更加难过,人也恹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而她的病不是因酒而起,而是心病,因愁而更浓。
龙榆生在《南唐二主词叙论》中曰:“中主实有无限感伤,非仅流连光景之作。”他借一女子口吻倾诉由春光春景惹出的烦恼,感慨易逝的韶华,事实上却是他对时事的感叹——李璟在为后期,国力衰退,而日益强大起来的后周成为南唐最大的威胁,在进退维谷的状况下,他心中难免涌起孤苦与惶恐的情绪。
他是眼睁睁看着南唐由强转弱的,亦是将南唐推入深渊的始作俑者。这种将家族基业置于不利境地的心情,恐怕他人并不能理解。
他在深宫里,举头是碧天白云,俯首是金池落花,自然望不见烽火起,也听不到厮杀声。宫殿苑囿里亭台楼阁连绵,歌儿舞女穿梭,依依缠绵,温软动人,清寒的号角声也被这暧昧光景阻隔在外。与战火纷飞地相比,皇宫就如一座桃源,李璟高枕龙床,在桃源中酣睡,却偏偏做着一个建功立业的入世大梦。梦里繁花似锦,鸟语虫鸣,流水潺潺而行,勾勒出一个大国的幻象。然而一觉醒来,要么是如蜜美梦化作一枕黄粱,要么是桃源皇宫成了一座冰冷石城。
美梦就是用来打破的。太好的梦,别信。
为了应对频繁的战争,在很长时间内李璟只能通过增加税收的方式解决军费问题,父亲李昪时期轻徭薄赋的政策被他全部打破。中主时期百姓赋税沉重到什么地步呢?
据说李璟曾在宫内苑囿游玩,天气突然阴了下来,他举目远望,只见远方天空彤云密布,一场暴雨似乎马上就要降临。他不无担心地说:“只怕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了!”
随行的侍者马上接口道:“陛下不用担心,雨即使来了,也肯定不敢进皇城!”
李璟好奇道:“雨为什么不敢进皇城?”
旁人大都以为这侍者定要一番讨好,说些皇帝九五之尊连日月风雨都要避让之类的恭维话,谁知这侍者一脸严肃道:“雨之所以不敢来,是怕陛下向它征税啊!”
这自是一桩并不靠谱的历史趣闻,想来除非耿直的谏臣冒着必死之心来犯颜进谏,又有哪个侍者会如此主动去触皇帝的霉头。但由此可知,当时南唐的赋税之沉重、税收名目之多,已足够令人咋舌。
国力已退,民心亦失,又有强大外敌虎视眈眈,李璟的雄心一去,整个人仿佛都苍老了起来。难怪说,志气才是人的脊骨,一朝理想殒灭志气丧失,再高大伟岸、尊荣富贵之人,也如放弃挣扎的弃儿,只等着命运的裁决。
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取代后周建立宋朝,一统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李璟登上金陵城楼,就能隔江望到北宋的军队。他心有无限烦忧,又想着能为岌岌可危的南唐留下一条退路,于是立从嘉为太子,留守金陵监国,他则率领一干朝臣向豫章出发,准备迁都事宜。
路途遥遥,千难万险已不必多言,更难捱的,则是繁华已去厄运将至的警钟时刻都在李璟心中轰鸣。到达豫章后,却发现这萧条小城与金陵的王者气象实在相去甚远,一干大臣又建议东迁,可遗憾的是,再迁的计划还未商量下来,李璟便大病不起,又拖延数日,病逝于豫章。
帝星陨落,自是举国哀悼。最难过的,莫过于太子李从嘉。除了丧父之痛,他也从此失去父亲荫庇,要扛起这偌大的家国负担,而此前他的双手向来只是抚琴作画,题诗赋词。玉玺之重,对他而言已是不堪。
李璟临终前下令丧事从简,并决意要留骨于豫章西山,遗诏有曰:“若违背我的嘱托,非忠臣孝子。”之所以会有这番嘱托,莫非是因为李璟心中有悔有恨有愧有惧,不忍再亲见此后金陵的无穷浩劫?
然而,后主李煜终究不忍心将父亲遗骨留在豫章,还是亲自将灵柩迎回了金陵。一代帝王,为开疆拓土奋斗半生,最终也不过占了万寿殿里的一座坟茔。中主时代从此落幕,接下来开启的,便是李煜那早已被注定的悲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