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欲上鲤鱼去
——后庭花破子(玉树后庭前)
玉树后庭前,瑶华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是沈从文先生说给他的妻子张兆和的情话。似是正浅浅聊着家常,他突然就告白了,让人始料未及,禁不住怦然心动,一时间连空气里都漾满了玫瑰芬芳。当初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沈从文追求漂亮的张家三小姐,情话写满厚厚一摞,也没换回三小姐一个笑颜。胡适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张兆和回答:“我顽固地不爱他。”
不过,后者的顽固终于融化在前者义无反顾的深情里,花开并蒂连理枝;又不过,当婚后的柴米油盐替代了此前的你侬我侬,两人间的矛盾开始显山露水,直至磕磕绊绊到老,终究只算作红尘里的一对平凡夫妻,称不上是神仙眷侣。
可就是这平凡的相扶相伴,却是让多少人羡煞的福气。
当娥皇年龄正当最好时,也遇到了一个爱她的人。那个人还未登基,但贵为皇子的李煜所走过的桥、看过的云、喝过的酒定然也是不少的,他阅过的人,好比初夏时的宫苑繁花,乱花迷人眼。可他从这千娇百媚中穿行而过,只是观光客,而非采花人,千里风尘万里云天都只是落在身后的风景,他走过来,只是牵住了娥皇的手。
虽是政治意味极浓的婚姻,但都是情扉已开的年轻男女,各自被对方的魅力吸引着,灵魂也很容易就变得贴近。天正蓝,云正轻,花正红,阳光晕染出一个温暖的金色光圈,一切刚刚好,他们在最好的年龄相爱。
幸福来得太容易,难免让人生出了错觉——只要彼此牵着手,抬眼就能看到对方的笑容,就仿佛置身仙境。《淮南子》中有记载:“(昆仑山)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琊树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现在,这本长在昆山西巅的玉树出现在后宫庭院,还有原本生长在神山仙境里的瑶华仙草也遍布宫廷,玉树仙草灼灼生光,妆台边对镜自照的娥皇,仿如降临人间的云中仙子。
“瑶华”一词在此,或许又另有深意。传说炎帝有四个女儿,其中三女名唤瑶姬,未嫁而死。她的魂魄变作一株瑶草,根植于仙山之上,枝叶繁茂,开黄花结丝果。若谁有幸吃下瑶草果实,就会得到他人的爱慕。童话与传说,大抵总是缺憾与圆满并存的矛盾体,生时未体会到****之苦的瑶姬,靠着一缕不绝的精魂,执着地为他人牵起了姻缘线。
被宠爱,一定是一件让人幸福感爆棚的事情;付出爱,又何尝不会收获满满的幸福。所以说,两情相悦,果然是最值得推崇与赞美的爱情范本。
情意深浓的日子,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美的。她是他眼中无与伦比的美丽,他是她心中不可替代的英雄,连黑漆漆的夜空也因为两三星星的眨动显得可爱三分,连参天的千年古木也因旁逸斜出的枝桠多了一点俏皮。至于词人所说的“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正是这欢喜心情的又一番证明。花怎会不老,月怎会不残,不过是在倾心相爱的人眼里,只见盛开,不见凋零。
一如另一句话所说:“世界上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那种眼前只有美好风光的心情,必然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与你共度的人的存在。爱情虽附丽于生命,却是生命的另一重精彩——它让思念如游丝,却沉重;它让誓言如山峦,却柔软。李煜与娥皇必然是在这样甜如蜜、美如花的生活里,才忘记了时光的可怕与命运的乖蹇。
风花雪月的浪漫时光终结于娥皇的一场大病。
病魔突然造访,娥皇的身体迅速衰弱了下去,终日昏昏沉沉躺在寝殿里。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在愁云满面的君王面前装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彼时,李煜成为南唐国主已有四年,荏苒时光与诡谲争斗并没有让他变得多么成熟。爱人的急病,让他一下子也慌了手脚。除了细心的看护和照顾,他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那秀丽的容颜一天天憔悴下去,真若蚀骨之痛。
虽然在宋朝的打压下,李煜的帝王尊严已大打折扣,毕竟仍是天子,可他贵为天子,却留不住将逝的爱人。“受命于天”的神话,就像是成了笑话。昔日唐人李商隐在汴州城西的板桥店与情人作别,惆怅赋诗道:“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他感叹道:你如仙人乘着锦鲤,凌波而去,在水中拖曳着的一条白浪,就如同我的相思绵延不绝。看着你离去的身影,我就像是那水中芙蓉,日日夜夜红泪斑斑。
此时此刻,娥皇俨然已如水上仙子,将要乘着鲤鱼划浪而去。水波依旧荡漾,雾气迷蒙,如梦如幻。“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这是李煜在凄怆之中无奈的呼唤:人能否如不凋之花、常圆之月,永远青春不老,恩爱不绝!却原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祈愿,并非人人都有的福祉。
不久后娥皇病逝,后庭玉树枯萎,妆台瑶草凋零,四季轮回似乎也出现了误差,从山花烂漫、阳光和煦的春日,瞬间就坠入冷冰冰的时节。《女宪传》记载:“(大周后娥皇病故,后主)每于花朝月夕,无不伤怀。”伤怀情绪,悉数凝于笔端,化作悼念诗词若干。其中有一首《感怀》: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生命如骤雨,如冰雹,如狂风,往来匆忙去留无意。那些关于现世的温暖祝福,每每让人感动到落泪,可惜,原来并非个个都能落得圆满结局。
佳人殁,无人携手看梅
——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馀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瑶光殿旁的梅花开放时,粉嫩的花朵在枝头摇曳,像撒娇的孩子,等人来哄。
如果大周后陪在身边,李煜一定会轻抚花枝,把散发着幽香的梅花递到爱妻鼻侧,和她一起沉醉于芳香。对着这片梅花,他或许会作新词,而她必会谱上新曲,留一段琴瑟和谐的佳话。事实上,此时李煜“天教长少年”的愿望已经成空。伴他十年的大周后,在风华正茂时撒手人寰。
大周后生前居住的瑶光殿,本是温柔乡,如今却成了伤心地。他不想再来,怕徒增伤心,但还是忍不住来了。恰逢梅花盛开,一派云蒸霞蔚的美景,着实刺痛了李煜的双眼。这种痛,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惆怅要胜百倍。“不知何处去”的佳人,或许有了更好的归宿,但和李煜耳鬓厮磨整十年的大周后,却孤零零地去了一个春风不到、梅花不开的寂寞世界。
这片梅花是李煜和大周后一起种下的。相约花开赏梅的他们,当初并没料到这个约定会实现无期。徘徊于瑶光殿外,昔日你侬我侬的情意重现眼前,苦闷无计的李煜索性怨起了梅花: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梅花》诗言辞虽直白,情感却深婉。李煜如泣如诉:梅花啊,你的主人已经离去,你却竟然不知!纵使再美再香,又有何用!
李煜自言“壮岁失婵娟”,长叹再无知心人能陪自己种梅赏梅。
不只瑶光殿旁,寻遍南唐后宫,到处可见娥皇的影子。她为他,费尽心血复原《霓裳羽衣曲》,在教坊内反复奏响琵琶,教授宫人,陪他寻春禁苑内,马踏清月夜……纵使李煜邂逅了小周后,两人情浓时,他也不敢设想失去娥皇的生活。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终于还是去了,空余上苑风光。此后一段时日内李煜的生活状态,于《谢新恩》中可见端倪。下阕首句虽有缺字遗憾,幸不影响整体表达。
“秦楼不见吹箫女”一句用典。据《东周列国志》记载,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善吹箫的萧史因箫声结缘,在秦楼共居十年,鸾凤和鸣,最终乘凤而去。李煜以“吹箫女”代“琵琶女”,言善弹琵琶的大周后已经逝去,就连李璟赐给她的烧槽琵琶,都随她长埋地下,如今留下李煜一人,形单影只。
昔日的上苑羯鼓声响、歌舞醉人,现在虽仍有秀美风光,但已无人欣赏。花开花落本是自然规律,就如生死,非人力能够决定。这道理如此浅显,但词人仿佛今日才懂得。东风恼怒他的后知后觉,不甘不愿地只吹来一缕香气。
残日照琼窗,往昔的华美映衬着今日的悲凉,当年爱意有多浓,今朝痛苦就有多深。悲至高潮,眼前的景物却又明快起来:杨柳于风中媚态万千,好一片盎然春意。李煜不禁起疑,这美景是不是美事的预兆,难道能再见娥皇吗?哪怕是瞬间瞬间,他也会满足。他非常明白,再相逢也只能是在梦里,于是便“懒思量”。
黄粱一梦终成空,他不想自欺欺人,换来更大的失落。
与亡妻梦中相见,只会徒增困扰。这种痛苦,宋代的苏轼亦品尝过,才有一首千古悼亡之作《江城子》,让人泣下沾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时光荏苒,苏轼的生活想必是不如意的,又怀思深切,以至于容颜憔悴,“尘满面,鬓如霜”,纵使能与妻子再见,她恐怕也认不出自己了。失去大周后的李煜,未尝不是这种潦倒情状。这个衣着用度甚至对香料都十分讲究的男人,在大周后病重期间,精心照料,喂她吃饭,替她尝药,困了便和衣而睡,哪里还有昔日檀郎的半分风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周后身体每况愈下,幼子仲宣又不幸夭折。丧子之痛啃噬着李煜本就善感的心,其哀痛之深,在他写下的祭文里清晰可见:“与子长决,挥涕吞声。”其中一句“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更令人肝肠寸断——孩子尚且年幼,正是恋家的年龄,乖蹇的命运怎就忍心把他带走!
那段时间,李煜常常泪流满面,但在病重的娥皇面前,他还要强颜欢笑,并严令封锁仲宣夭折的消息,只怕加重娥皇的病情。对这段历史,史书有载:“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
在他几近崩溃的边缘,娥皇还是知道了真相,不久便也去世了。出现在娥皇葬礼上的李煜,不再是那个“明俊蕴藉”的青年,他目光呆滞,形销骨立,不拄拐杖已经不能站立,比起苏轼的“尘满面,鬓如霜”,有过之而无不及。纵使娥皇再生,在这茫茫人海中,她还能认出她的“檀郎”吗?
苏轼与妻子梦中重聚,“相顾无言”,默默吞声饮气。若李煜在梦里再见娥皇,又能说些什么?告诉她自己独寝多日,恐她担心;告诉她教坊缺了新曲,恐她伤神;告诉她长子仲寓一切安好,又怕她想起早夭的仲宣。原是无话可说,只能徒添伤感。
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却又惦念。这一腔愁苦,李煜蘸着掺和了血泪的浓墨写出,便是一首首悼亡诗词。他还曾写下长达数千字的《昭惠周后诔》,追忆帝后共度的美好时光。
丰才富艺,女也克肖。采戏传能,弈棋逞妙。媚动占相,歌萦柔调。兹鼗爰质,奇器传华。翠虬一举,红袖飞花。
在李煜心里,大周后便是如此完美的存在。不知时光是否美化了他的记忆,总之,他印象中的大周后才貌德三全,实是古代女子的典范。长文中有十几处“呜呼哀哉”,皆发自肺腑,也引人跌入无尽哀思。
在《昭惠周后诔》的结篇处,李煜署名“鳏夫煜”。“鳏”本是一种喜欢独来独往的鱼,“鳏夫”是成年无妻或丧妻的男人。李煜虽未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后宫中绝不止大周后一人,有史书可查的就有保仪黄氏等人,此时他与小周后也日益情深。他称自己为“鳏夫”,足见后宫里并无人能取代娥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历代帝王中,如此自称的,除李煜外再无他人。
然而,大周后的诸般好处,或许也不是让李煜哀痛欲绝的全部理由。
有人曾说,一个女人要想让一个男人把自己烙印在心,或是为他殉情,或是让他永远无法得到自己。对于重情者而言,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便是让他愧疚。李煜对大周后,的确心怀歉意。他和小周后的种种情缘,在娥皇病重期间种下。他对妻子的恩宠虽未消减,但大周后发现端倪时,还是被伤透了心,她“恚怒,至死面不外向,故后主过哀,以揜其迹云”。按照陆游在《南唐书·昭惠传》中这段记载,大周后该是带着怨愤离世的。
不过,民间另有说法,传说大周后死前曾留下遗言:“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便是说,直到临终前,她仍以能嫁给李煜为荣,所以辞世时没有怨恨,只有不舍。
不论娥皇有怨无怨,怨深怨浅,李煜心里终归还是觉得歉疚。他怨梅花、恨天公、怯春风、懒思量,这一切一切,都杂糅着说不清的爱与愧。这纠缠不清的情愫,还有瑶光殿旁盛开的寒梅,一同成了这位帝王词客笔下的风景,也被葬在他的心里。
相思无处安放
——喜迁莺(晓月坠)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