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绫的身体尚未大好,每日睡得尤其饱。
这一日,她起了个晚,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见兰心端着件衣服进屋,随口问道:“这个眉毛画得如何?会不会太女气了?”
兰心搁下衣服,道:“小姐您本来就不是个男子,女气些怎么了?”人家姑娘都把自己往娇媚里画,她家主子倒好,成天想着怎么把自己衬得英气潇洒。
谢绫在铜镜里看了两眼,才满意地起身。她答应了今日要陪某人出去走走,总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妾似的。一回头,却撞见兰心一张乌青色的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兰心憋屈道:“小姐您有所不知,四季居传来消息,今早有人闹事,生意都做不成了。”
谢绫眯起眼:“是谁?”
兰心一反常态地缩头缩脑:“是……平遥公主。”凡是跟皇家沾点关系的,都不好惹,她也怕自家小姐好胜惯了,心里不好受。
谢绫回忆了下与这位公主的交集,竟全无印象自己哪里得罪了她,疑道:“怎么一回事?”
兰心娓娓道来。原来这平遥公主苏沐儿倾慕沈大将军已久,是长安城里众人皆知的八卦。据闻前段时间沈漠娶亲,她消沉了几日,偏偏这桩婚事离奇延后,这位公主殿下才又恢复了活力,出来闹事。
这不,上一回沈漠来四季居点了个琴女听曲子,便触怒了这位爱喝醋的公主。说白了,四季居遭的是无妄之灾,躲都没处躲。
兰心愤愤道:“她寻衅滋事,楼里的琴师舞姬都被她骂了个遍。咱们明明做的是正经生意,却被她说个个狐媚妖气,竹心好心出来调解,还被她掌掴!就算是公主也没这么跋扈的呀!”
“有这等事?”有因必有果,她毁了沈漠的婚事,不料会以这种方式报应到自己身上。
“奴婢不敢妄言。”兰心哀求道,“竹心一心求太平,还隐忍着不让小姐您知道。小姐您可要为她做主啊。”
谢绫的脸色略有些阴鸷。她一向护短,敢打她的人,必须加倍奉还。竹心是知道她的性子,又念着公主不是好惹的主,便想自己吃下这个亏,不让她为难。
她勾起嘴角,吩咐道:“随便找个由头,派人去请沈将军。”她眉眼温柔地摸摸兰心的头,“走,我们去四季居瞧瞧。”
朱雀街上人来人往,四季居却是门可罗雀的萧条模样,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站在对面的渺红楼门口佯装闲聊,实则是看热闹——谁让闹事的是大楚唯一的公主殿下,看一眼够本!
谢绫背上贴着无数目光,踏入四季居内。原本宾客满堂的大厅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宫装女子坐在正中央的桌旁,身前站了一排歌姬舞姬,垂头听她的训。
自谢绫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个侧影。苏沐儿容色清丽,梳了个俏皮可爱的灵蛇髻,一身嫩黄色齐胸襦裙,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许是在皇家耳濡目染久了,此刻她作出一副威势慑人的姿态,挑着一双杏眼冷冷扫遍四周,竟十分像模像样。
两个婢女手持着宫扇,一左一右地给她扇着风。机灵的那个见到谢绫款款而来,附到公主耳边道:“公主殿下,谢氏到了。”引得苏沐儿回头去看。
眼前这位公主乍一看明眸皓齿,绰有余妍。谢绫偏爱美人,便未作凌厉之色,盈盈下拜:“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起来吧。”苏沐儿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女财神。谢绫长相本属明丽,又不施脂粉,只将轮廓修得益发分明,更添几分英气。她一袭妃色深衣在身,薄唇轻抿,颇为严肃端庄,半分媚态也无。
她一时竟挑不出错处来。
婢女轻轻咳嗽了声,苏沐儿才恍过神,端起架子道:“你这做东家的倒识大体,怎么手下尽养了些狐媚子?”
“民女训下无方,教公主见笑了。”谢绫一手负背,单手拢在袖中,“不知是何人伺候不周,引公主动了这么大火气?”
苏沐儿本来就是来找茬的,一时也说不出来究竟哪个惹到了她,便随手在一干舞姬里挑了个最漂亮的指过去:“还不是她,烟视媚行,一股风尘味,看得本公主没胃口!”
被点到的舞姬叫卿婳,是四季居的台柱子,身段舞姿都是一流。听到自己无端被当了靶子,卿婳猛地抬起头,美目含泪,向谢绫求救。
谢绫煞有介事地抚着下巴,绕着卿婳走了一圈,在苏沐儿面前驻足,拱手道:“民女愚钝,卿婳她论身段不及公主体态婀娜,论容貌不及公主花容月色,论气质更不及公主万分之一,不知究竟是哪里烟视媚行,哪里狐媚风尘?”
“……你!”苏沐儿嘴皮子没她利索,脑子却也不笨。谢绫把这舞姬处处与她作了比较,看似将她夸成姑射仙人,实则句句讥讽。她若真指出了这舞姬哪点不是,定将自己也一并儿骂了进去。
谢绫笑得春风化雨,柔声道:“民女楼里都是些贱籍女子,即便出卖皮相,也不过是为谋生计,沐雨栉风皆不得已。倒是公主您身份尊贵,总是在这穷街陋巷抛头露面,恐怕不合规矩吧?”
“大胆!”苏沐儿飞扬跋扈惯了,哪里受得了一介布衣女子来挖苦她,顿时盛怒而起,扬手便是一巴掌向谢绫招呼过去。
公主要打人,借旁人一万个胆子,都是不敢拦的。但谢绫贪赃枉法藐视皇威的事儿做多了,再多这么一件也不痛不痒,一反手,轻而易举将那脂凝玉润的皓腕捏在了手里。
苏沐儿平生从未被人拦过,乍然被人制住,更是怒不可遏:“你竟敢动本公主?”
谢绫轻轻一用力,拽着她的手腕逆着关节转了个方向。两个宫婢急得焦头烂额,高声威胁道:“放开公主!你可知伤了公主殿下,下场会怎的?”
兰心挡在她们俩和谢绫之间,她的功夫底子好,一个人拦住两个不费劲,逼得那两个小宫婢只能张牙舞爪,以言语要挟。殊不知谢绫别的不擅长,目无王法的事却干得尤其顺手,不过是欺负个小公主罢了,在她的作奸犯科历史上,还远远排不上号。
谢绫手中握着的肌肤触感细嫩柔滑,让她忍不住轻抚了一下:不愧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宗室女子,又是这么好的年纪,还真是让她有些羡慕呢……
苏沐儿平白被个女子吃了豆腐,以为谢绫是故意欺侮她,俏脸更是气得铁青,唇咬得欲滴出血来,眼底雾蒙蒙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放肆!”一声断喝自门口传来,引得众人皆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来人正是沈漠。他抬手一劈,轻而易举地将苏沐儿从谢绫手中夺了过去,又立刻松开苏沐儿,礼数周全地向她行礼:“微臣来迟,请公主恕罪。”
苏沐儿惊魂未定,原本羞愤难当的脸色却缓和了不少,脸颊一红,轻轻柔柔道:“沈将军不必多礼。”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谢绫暗自甩了甩发麻的手,结结实实挨了沈漠一下,她的手也不是泥做的,又扯开了掌心结好的痂,痛得她暗自皱眉。
演戏不易哪,谢绫默默望了回天,把渗出血迹的手虚拢了个拳,藏进袖中。
沈漠对这个一门心思交付在他身上的公主一向敬而远之,大多时候算得上冷淡。但对方是皇室之女,他身为臣子,今日教他撞上了,却不得不为她多言几句。
他安顿完苏沐儿,便冷冷看向谢绫,目光复杂深沉:“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人剑眉星目,面容英挺,又常年征战沙场,自然威势凌厉过人。谢绫嬉皮笑脸地拱手迎上前,及时认怂:“一场误会,误会。公主平易近人,与在下玩闹罢了。”
“你……”苏沐儿刚要发作,却想起自己先前寻衅滋事的原因,此女奸诈狡猾,若是说给了沈漠听……她咬牙吞下话音,冷哼一声扭过了头。
“在下害公主殿下受惊,实在愧不能当,斗胆请将军替在下送公主一程,以免再有人不慎惊了公主的凤驾。今日多有得罪之处,在下来日再给公主殿下赔罪。”谢绫恭恭敬敬地垂手,抬眸觑了眼苏沐儿。
偶遇沈漠已是意外之喜,苏沐儿自然心满意足地准了她的提议,懒得再计较其他。
待苏沐儿一行并着沈漠走出四季居的大门,谢绫方拍拍袖子,给自己松了松筋骨,嗓音不带半分感情:“兰心,备一对翡翠鸳鸯镯,给公主送去。”
谢绫亲自拟了封书信给平遥公主,道是自古英雄救美人,为沈将军这位英雄与公主这位美人,她无奈只好做一回小人。
虽说要为手下出气,可为渊驱鱼的事,她谢绫从来不做。平遥公主地位高心气高,其实却比朝堂上那群人精好控制得多。有了沈将军这枚棋子,纵是再怎么折损这位公主的傲气,依旧能轻轻松松巴结上她这一棵小摇钱树。
谢绫将书信置入玉匣中,召来竹心训诫:“你是我的手下。别人欺负了你,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她顿了顿,将竹心肿起半边的脸颊看在眼中,“今次是最后一回。往后再隐瞒不报,这四季居主事的位子,便交给梅心吧。”
竹心闷声应是。
谢绫拢袖起身,吩咐她去领药。兰心窥见她妃色衣袖上难以发觉的一滴血迹,忧声道:“小姐,您的手,要不要也一起去上药?”
她却拂袖径自向门外走去,看了看天色,道:“先回府。”
看这日头,午时将过。她好像……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