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祥从尼姑庵出来后,心情一下子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那个宋颜兰居然是自己姐姐,这点他几乎没去考虑是不是真的,他心情迅速低落是突然想起了婉漪。
不错,婉漪是自己亲生母亲,他刚才看见婉漪在血泊里躺着。
在那个瞬间,他几乎没去想那是自己妈妈,而是封闭的记忆被那个场景彻底激活,他记起了自己母亲杀害宋芷沅的那一幕。
他不知道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去杀人,但那一幕实在是太刺激了,以致他一下子变得疯疯癫癫,而婉漪被周石天打得浑身是血的场景使他蓦然间恢复了记忆。
这是非常难受的。
婉漪是自己妈妈,但这个妈妈却又是个凶手。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韩飞龙,虽然他答应了宋颜兰,但他一出来想起婉漪,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先回家看看。
于是,周福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他忽然发现整个镇上都布满了恐慌。
他听到了爆炸声和枪声。
这些声音使周福祥非常害怕。
人群被枪弹声弄得惊慌失措,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是谁率先跑起来,事实上,只要有一个人在惊慌中开始奔跑,接下来的就是所有人在奔跑了。
周福祥也吓坏了,他不由自主也开始奔跑。
他奔跑的方向是自己的家。
清风镇不大,但巷子多,周福祥要回家,得经过好几条巷子。
当他经过一条巷子的时候,被一个人突然挡住了。
那人裹着件不合身的单大衣,连头也被遮住。
他一把拉住周福祥,低声说了句,“少爷!”
周福祥很惊讶,那人把头露了出来。
“曹管家?”周福祥不由喊出声来。
“嘘——”曹管家赶紧把手指竖在嘴边,说,“少爷,别出声。”
周福祥没见到父亲驱赶曹管家那一幕,他不知道曹管家已经不再是自己家的管家了。他看见曹管家在这里很是奇怪,他更奇怪的是曹管家居然没穿自己的冬衣,不知道是穿着谁的一件外衣。
曹管家在衣服内冷得瑟瑟发抖。
“少爷,”曹管家说,“出事了,我们快回去!”
孙队长闹事之时,谁也没顾得上曹管家,他趁着纷乱,十分狡猾地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他冷得厉害,赶紧偷了件别人晾在外面的长衫罩在身上。
他知道,周家是回不去了,但周石天如此羞辱自己,他决不能善罢甘休。
当周石天匆匆离家时,被暗中藏着的曹管家看见了,只是他没料到自己居然看见周福祥从远处过来。他心中一喜,赶紧把周福祥拉住。
只要周福祥在自己手中,周石天就被自己掐住了命脉。
曹管家素来胆大,心思缜密,此刻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控制住周福祥,他当然就能回到周家。于是他便要周福祥和自己一起回家。
周福祥也恰好是要回去,只不过他不知道曹管家对自己所怀的心思。
曹管家和周福祥很快回到周家。
门外下人见到曹管家,心中吃惊,但曹管家在下人面前素有积威,何况他身边还跟着周家少爷,谁也不敢说什么,任二人进来。
曹管家知道,控制住周福祥,就能控制周石天,但要控制周福祥,却又要先控制住婉漪。
因此他一进门就问,“少爷,太太……在哪里?”
实际上,曹管家不说婉漪,周福祥也会立刻到母亲房间去,婉漪在血泊中的样子既使他慌乱,也使他害怕,当然也让他担心。
他和曹管家一进来,便直奔婉漪的房间。
婉漪还在,她已躺在床上,一个丫鬟在旁边拿着药碗,正给婉漪喂着药水。
她一看见少爷和曹管家进来,就赶紧说,“少爷、管、管家,你们来了,太太她……”
“你出去!”曹管家仍是一副管家派头,挥手说道。
那丫鬟赶紧把药碗放在床头,退了出去。
周福祥立刻坐到婉漪身边,“妈,这是怎么了?爸爸为什么要这样?”
婉漪非常虚弱,她费力睁开眼睛,看见是福祥,嘴角想笑,但她转眼看见曹管家,眼神不由一阵惊慌。
“你、你怎么还在?”她说。
“太太,”曹管家说,“老爷出去了,我们、我们赶紧走。”
听到曹管家此言,周福祥很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婉漪轻轻摇头,说,“我、我已经、已经,活不下去了。你、你先出去……”
曹管家此时已顾不上周福祥在场,说,“太太,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等老爷回来,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婉漪看着曹管家,说,“你、你出去。”
一连说几句话,婉漪的脸色更是苍白,一丝血又从她嘴边渗出来。
“妈,你别说话,”周福祥很是着急,转头对曹管家说,“你出去,我妈说了,要你出去。”
“出去?”曹管家脸上一阵扭曲,说,“要走我们一起走,少爷,你也看见了,老爷今天几乎要了太太的命,老爷疯了,你也不要在这里呆下去,少爷,来,把太太扶起来,我们赶紧出去。”
“曹管家,”周福祥很奇怪,说,“你这是说什么话?你出去!”
曹管家脸色突然狰狞起来,说,“出去?要我出去?少爷,你还想不想活了?”
周福祥见曹管家突然翻脸,惊讶不已,说,“管家,你说什么?”
“我不是管家了,”曹管家突然说,“少爷,你赶紧扶起太太,我们快走!等老爷回来,我们都得死!”
“你出去!”周福祥心头混乱,对着曹管家大喊。
曹管家不再回答,伸手将婉漪从床头拉起,说,“我们快走!”
“不许你这样!”福祥见曹管家居然将手伸到母亲身下,突然发怒,他站起来,伸手就去推曹管家。
曹管家再也顾不得什么,扬手给了福祥一个耳光,“******,你这兔崽子找死不成?”
周福祥没料到曹管家居然敢打自己,脸涨得通红,说,“你、你敢打我?”说着,周福祥也顾不得什么,双手对着曹管家乱打过去。
曹管家顿时恶意上升,一把扭住周福祥,厉声喝道,“你他妈想死!”
说着,曹管家对着周福祥重重一拳,把周福祥打了个趔趄。
婉漪在床上,见曹管家居然对自己儿子动手,心头悲愤。她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力气,伸手将床边的药碗拿起,对着曹管家的头狠狠摔去。
曹管家没料到婉漪会突然来这么一下,药碗击在他的头部,滚烫的药水淋了他一头。
曹管家把脸一抹,回头对着婉漪瞪视一眼,骂道,“你这烂货,也敢打我?”
他走过去,挥手又给了婉漪一个耳光!
婉漪哪还经得起这下,身子一扭,惨叫一声,往床内倒去。
周福祥见母亲被曹管家打了,体内的所有愤怒都满溢而上。
“你敢打我妈!”他大叫一声,和身扑过去,将曹管家重重压在地上。
曹管家被周石天命令剥掉衣服,本就受寒不轻,去警察局的路上又被几个警察殴打,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都已是濒临崩溃之人。周福祥虽说从未与人打过架,但毕竟年轻,身强力壮,尤其是此刻,眼见母亲被打,更是怒发欲狂。他把曹管家扑倒,便骑在他身上,一拳拳打下去,一边打一边骂,“你敢打我妈?你敢打我妈?”
曹管家浑身乏力,根本抵挡不住。
周福祥一看,刚才婉漪扔下的药碗正在脚边,他伸手捡起,对准曹管家又是一顿乱打,碗碎了,周福祥已形如疯虎,双手紧紧掐住曹管家的脖子。
这个场景使他忽然又想起,当年婉漪和曹管家一起,也是这么紧紧掐住宋芷沅的脖子。
周福祥被这个场景刺激得发狂,双手不断发力。
曹管家的喉咙发出“嗬嗬”之声,忽然浑身一软,没有了任何抵抗。
周福祥见曹管家忽然不动,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双手一松,离开了曹管家的脖子。
曹管家已经两眼翻白,再无声息。
周福祥一惊之下,站了起来,眼睛睁大了,看着婉漪,说,“妈妈,他、他他、他不动了。”
婉漪此刻倒在床上,连动的力气也没有,她很想制止福祥,但没有力气。
当福祥忽然对她说话,她知道,曹管家已经死在儿子手上了。
痛苦、焦灼、疲惫、虚空、悲伤、怜悯等诸般滋味在婉漪心底泛起,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个时刻集中到了心中,使她眼睛里的泪水再也没办法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周福祥掐死了曹管家,刚才的愤怒几乎在一个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慌。
他从曹管家身上爬起,浑身发抖地坐到婉漪身边。
“妈、妈……”他颤声说道,“我杀了人,我、我把他杀了……”
婉漪很费力地转过脸,泪眼模糊地看着儿子。她想抬手去摸福祥的脸,但只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甚至连抬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妈,他、他是不是死了?”周福祥又问。
这个没有任何一点处变经验的男人此刻被恐惧牢牢控制住了。
“别、别怕……”婉漪终于费力地说话了,泪水还是不断地流下来。
在她嫁给周石天之后,周石天一心革命,几乎没把家放在心上,婉漪寂寞难耐,终于被曹管家勾引,在她看来,曹管家是爱着自己的,但刚才曹管家对她的辱骂,使她万念俱灰,在那句话里,曹管家已经透露了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现在,她嫁的男人已经知道她的隐情,对她百般折辱,而那个她以为爱她的男人居然就死在自己面前,而且是被自己的儿子掐死的,这个女人终于感到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儿子……儿子……你、你听我说……”她费力地开始讲话。
“妈,”周福祥看见母亲奄奄一息,刚才的恐慌渐渐消失,他赶紧俯向婉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也开始哭了起来,“妈,你、你别说话。”
“儿子,我、我对不起你。”婉漪声若蚊呐地说。
“妈。”福祥哭着,想要阻止母亲说话。
“儿子……”婉漪在最后时刻,不再叫他“福祥”,而是直接说“儿子”,“妈让你受惊了。那时、那时,他……”婉漪的手指无力地指了指曹管家,说,“他说、他说要带、带我们母子离开、离开这里。我……我信了,他、他说、说要把你爸爸的、你爸爸的财产,放到、放到你名下,我就、就、就杀了你大妈……儿子,我、我这么多、这么多年来,心里、心里、心里很难受,可是、可是,妈也没办法、没办法了……”
“妈,你别说了。”周福祥大声哭起来。
婉漪眼睛转动着,像是要看清周围的一切,然后又说,“这房子、这房子,不吉利的……儿子,你、你不要在这里了,你、你出去,去找、去找你爸爸,他、他、他有块玉、那玉、玉……他的……他的脖子上……”婉漪忽然一阵咳嗽,嘴边又是一股血咳出来。
“妈,你别说了,”福祥哭着说,“我、我就去找爸爸,我就去找。”
婉漪忽然拉住福祥的衣袖,好像她突然又有了力气。
“儿子……快、快去……”
她的手忽然一松,从福祥的胳膊上滑了下去。
福祥大吃一惊,他瞪着眼,拼命摇晃着婉漪,大喊道,“妈妈!妈妈!”
但婉漪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福祥一把抱住婉漪,拼命大叫,但再也没有回答。
大颗大颗泪珠从福祥眼眶里涌出。
但什么样的哭声也不能挽回失去的生命。
福祥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一边哭一边叫,渐渐地,他终于明白妈妈是死了。
婉漪死在床上,曹管家的尸体也躺在地板上。
福祥忽然被一种惊恐攫住。
“爸爸……爸爸……”他忽然叫起来,然后很迅速地从房间里跑出去。
他一到外面,又被外面的情形吓一跳。
几乎所有的下人都在惊慌失措地来来往往,他们手上是打好的包袱,显然是要离开这里了。婉漪的话又在他脑中响起,“这房子,不吉利的……”
福祥以前是个傻子,没几个下人怕他,即使此刻有人看见他,也没有谁停下来。
周福祥一把拉住一个人,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人见是少爷拉他,便说,“少爷!老爷这一出去,不会回来了,刚才警察局那边都出事了,我们还不走,那就是在这里等死啦。”
说完,他挣脱开周福祥,急急走开。
周福祥没有对局面的控制力,他看着这些下人,不知如何是好。他料到自己刚才在房间和曹管家互斗时,已经被外面的下人听到了。现在整个镇子都乱套了,周家的人更是乱成一团。对这些下人来说,工钱虽然还没拿到,但和性命比起来,当然还是性命要紧,众人纷纷打算离开周家。
周福祥也惶恐不已,他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婉漪要他出去找爸爸,他也想去找,但家里乱成这个样子,他没了主意,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出去。
他不觉走到柴房近旁,只听得里面有人在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周福祥很是奇怪,赶紧走上前去,他也不敢叫下人帮忙,看见门前搁着根木棍,赶紧拿起,对着大门扑过去,门上的锁被他击打几下后开了。
里面冲出一个人来。
那人被绑着,脸涨得通红。
周福祥认出他是柳大鸣。
他不知道柳大鸣怎么会被关在家里,而且还被绑住了。
柳大鸣一看见是周福祥,就赶紧说,“福祥少爷,快把我松开!求求你了,快松开我!”
周福祥此刻很混乱,他说,“你、你知道我爸爸在哪?”
柳大鸣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快松开我,我马上带你去。”
周福祥于是赶紧给柳大鸣松绑。
柳大鸣一获自由,就对周福祥说,“少爷!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爸爸那。”
“你知道我爸爸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来,我们出去!”柳大鸣说,一把拉住周福祥便往外走。
他当然不知道周石天在哪里,但他记得自己的任务是把周福祥带到宋颜兰身边,因此他一见周家大乱,而周福祥又恰好到自己身边,便赶紧要把周福祥骗过去。
不料,他们刚出大门,劈面就撞见韩飞龙和秀文过来了。
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队警察。
韩飞龙一看见柳大鸣带着周福祥,便立刻喝道,“柳大鸣!你要干什么?”
柳大鸣一见是韩飞龙,不禁吓一跳,尤其是看见他后面还跟着警察,更是慌张。他想也不想,左手一把将周福祥箍住,右手手指卡在周福祥喉咙处,靠墙说道,“你们、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我就掐死他!”
秀文从韩飞龙身后跑过来,对着柳大鸣叫道,“大鸣哥!你这是干什么?快松开少爷!”
柳大鸣看见秀文,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秀文……”他只说得一句,又开始喊道,“你们都让开,我、我会掐死他的!”
“大鸣哥,你疯了?”秀文大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韩飞龙转头对身后带队的警察说,“你们先进去,把里面控制好,这里交给我。”
那警察答应一声,手一挥,带着警察进了周家。
外面就剩下韩飞龙、秀文、柳大鸣和周福祥。
“你们、你们让开。”柳大鸣说,他的语气却是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