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段时间里,汤姆遇到一件非常古怪的祸事,而且和汤姆的关系非常密切。可以说这祸事几乎使他永远找不到水孩子了。我敢说,如果这样的话,你也会难受的。
到目前为止,你大概还没有忘记那位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吧。无论如何,她这时来了,就像她以前和往后一样,穿得清爽、洁白,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那时已是十二月,白天很短,连续几天都刮着西南风,一直要到圣诞节的时候,才会下雪,好让小弟弟小妹妹们拿面包请鸟雀吃晚餐。事情就发生在这十二月的舒服日子里,约翰爵爷,成天都忙着打猎,家里人连跟他讲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一个礼拜有四天打猎,收获颇丰。另外两天他上法庭去当法官,开慈善救济会。回到家里,五点钟就吃晚饭。吃完晚饭就上床。
就这样约翰爵爷每天打猎,每天五点钟吃晚饭,吃完晚饭就去睡觉。他的鼾声非常响,连哈特荷佛府的窗子都震得摇摇的,烟囱里的煤灰都震得落下来。
爵爷太太整天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就像死夜莺唱不了歌一样。她决定出门一趟,任由约翰爵爷去。
于是,她带着全部儿女上海边去了。
但是,实际上她们在用药物支持体力,所以她们盼望早点儿回家,即使让她们喝马房里的那些巴黎商会生产的马用清洗剂,她们也会心甘情愿。
孩子们的身体渐渐支持不下去了,住进海边那些肮脏、恶臭和排水设备恶劣的房子,孩子们的情况更不好了,他们患了猩红热和白喉。但是没人知道这些情况,即使大家死在这个鬼地方也不会有人知道。而我们的乔恩老爷还在打着鼾。
她上哪儿去却从不告诉别人,因为,她怕年轻的姑娘们都会想象那地方有水孩子,从而千方百计去找,把水孩子养在鱼缸里,就如同古时候那些庞贝城的贵妇人把爱神养在笼子里一样。然而,那些贵妇人从没有听说把丘比特关在笼子里,而我们英国的小姑娘却时常把海里的水族关在笼子里。因此,爵爷太太去的海边总不让人知道。把水孩子关在笼子里就跟捣碎禽鸟的蛋一样是不好的行为,原因是世界上这两种东西虽然很多,但是依然值得珍惜。
有一天,那位小姑娘艾莉,她正在海边散步,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位老教授,就在汤姆和他的朋友龙虾坐的礁石上面走着。这位老教授是个伟大的博物学家,仁慈忠厚、非常喜欢儿童,而且只要人家对他没有什么过节,他跟人家很好。他只有一个缺点,这也是雄知更鸟的缺点。你从你的卧室窗口就可以望见,雄知更鸟只要看见人家寻着一只稀奇的虫儿,就会围着人家跳跃,啄人家,竖起尾巴,耸起羽毛,硬说自己是第一个找到这虫儿的,说这是它的虫儿,这位教授也是这样。
他是在某一处地方碰到约翰爵爷的。他和约翰爵爷熟了,而且很喜欢他的孩子。
的确,约翰爵爷根本就不懂得海鸟之类的事情,只要鱼贩子送鱼给他当晚饭,他也不想知道。太太更是不懂得,但是她觉得孩子们应该知道一些。
当时,艾莉和教授在礁石上散步,教授就指给她看海边的各种各样美丽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海边能见到的千万分之一罢了。但是艾莉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她要和活的孩子玩,哪怕是和她的玩偶玩,至少她可以假装玩偶是活的。
最后,她说了老实话:“这些东西我都没兴趣,因为它们不能同我一起玩,也不能和我谈话。水里有水孩子,如果现在就像古时候那样,而且我能够看得见,那我就更喜欢他们。”
“水里有水孩子?你真是个古怪的小鸭子。”老教授说。
“是的,”艾莉说,“我知道水里常常有孩子,还有美人鱼,还有雄美人鱼。我在家里的一幅画上面见到过。一个美丽的夫人坐在海豚拉的车子里,孩子们环绕着她飞跑,膝上还坐着一个。美人鱼在水里游泳和玩耍,男人站在贝壳上吹号角,画的名字叫做什么《嘉于蒂亚的凯族》,背景还画了一座燃烧的山。这画就挂在大楼梯上面,我从小就时常看它,而且梦见了无数次。它太美了,因此上面的事情准是真事。”
啊!像上帝一样纯洁的小艾莉!只有这句“我知道这么美的画一定是真实的”,才是人类语言中最深邃,最圣洁的一句话。这推翻了所有认为乔·劳克是最伟大的人的论断。劳克虽然是位正直的学者,但是更伟大的人还应该在他之前。那么是谁呢?是阿里斯德的儿子,布朗德。
但是老教授一点也不同意。他认为世界上只有人类是理性的动物,除此以外,什么天使、仙人、魔鬼、美人鱼,全不可能。
他在英国学会的讲坛上曾经发表过在猴子的脑髓中也存在与人类相同的皮波塔玛·埋加的讲演。但是,果真那样,可不得了。这对于坚信自己是上帝之子的几百万人们来说,他们的信仰、希望与慈悲的心肠将会怎样呢?
孩子们说:“人类与猴子在更主要的几点上有区别,人类有语言,会制造机械,能区分善恶,还会做祷告和一切东西。”但是,这被说成是“孩子式思维”。
按教授的说法,有没有这个皮波塔玛·埋加才是最重要的问题,据说只要脑子里有这东西,即使没有脚,有四只手,像猴子一样的东西,也应该称之为人类。假如在一只猴子的脑袋里发现了这东西,那么谁说什么也不好使,人类的亲族的亲戚……更加亲近的……就是说,人类的祖先是猴子。
听吧,他是说我们与猴子之间只有一个真实的、确切的、不可动摇的区别,那就是人有皮波塔玛·埋加,而猴子没有。所以,如果在猴子的脑袋里发现了那东西,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呢!
即使不是英国学会的会员,也会被这个论点吓得脸色发白的。但是没关系,正如路德·坦多利所说,除了人类,没有任何生物拥有皮波塔玛·埋加。所以,假如在猴子的脑髓里发现了它,那么这个猴子就不再称为猴子了,可以认为它是别的什么东西。
然而,老教授又发表了与之大相径庭①的惊人的演讲。那是在梅尔堡英国学会年会上,他发表了不着边际的演说,据说听众们都认为这是出色的、感人肺腑的讲演。他的学说是这样的:从古至今,从今往后,无论在哪里,什么时候,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存在人类之外的理性的东西,或接近于理性的东西。希腊女神、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长着山羊脚的神、西北方的怪物。小矮人、山神、小怪、仙女、褐色爪子的妖怪、水仙、德意志小鬼、巫婆、鬼火、狐火、逍遥小鬼,还有日本的鬼怪。阿拉伯鬼,被称作“玛丽特·金”的恶魔、食肉鬼、天女,还有那些天使、大天使、鬼卒、吊死鬼,还有更吓人的东西。以上这些全是骗人的谎话,教授认为不能相信他们。
为了寻找他论题的证据,他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到了晚上才吃点儿东西,他一直没有看到这些鬼怪,所以他非常得意。
当时有位伟大的神学者称教授与圣经中的撒旦同路,也许真是这样,教授也不甘示弱,声称那位神学者是只会粉饰表面的巴利萨,也许真是这样,但两个人绝不是在争吵。人们一旦成名,他们就仅仅会滔滔不绝地讲话了,就像鸭子拍动翅膀使水出现涟漪一样。
所以教授与神学者在那天共进晚餐,然后他们开始谈话,谈着南极大陆的女子工会问题等大事。
于是两个人都认为:“从没遇见过像对方这样的朋友。”这只是世故的人们常常挂在嘴边上的话。
正因为以上的原因,使老教授的意见与艾莉的观点完全不同,而认为没有“水孩子”的教授的观点很显然是错误的。
当时艾莉简直是个笨孩子,所以老教授的话不但不能使她信服,反而重又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但是为什么没有水孩子呢?”
我确信,老教授这时候脚底刚好踩在尖壳上,把他脚上的老茧戳得生痛,所以他回答得非常生硬,说:“没有就是没有。”
这分明是说他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如果是个懂得道理的人,在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答复之前是应该沉默的。但是,这句“没有就是没有”,一定是他脚疼时冲口而出的气话。尽管如此,他的措词可糟透了。要按爱唠叨的婶子们的说法,无论怎样生气,都得心平气和地说“没有”,或者“确实没有”,或者“绝对没有”,或者干脆模仿大婶们的口气说:“因为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不存在的。”
他把渔网放在海藻里,使劲乱捞一阵,真是无巧不成书,可怜的小汤姆竟然被他捉住了。
老教授觉得网子挺重,赶快捞出水来,汤姆就裹在网里。
“天啊!”老教授叫出来,“多大的一只红海参啊,还有手呢!一定跟白海参是亲戚。”
说着他把汤姆取了出来。
“它还有眼睛呢!”他喊道,“怎么,一定是个乌贼辈!真是不平常的事!”
“不,我不是!”汤姆鼓足嗓音叫。他不愿意人家用坏名字来称呼他。
“这是个水孩子!”艾莉叫。当然,这话是对的。
“胡说,乖乖!”老教授说,猛然转过身去。
无法否认,这是一个水孩子,但是他一分钟之前说过没有,所以怎么下台呢?
当然,他会把汤姆放在一只木桶里带回家。他不会把他放在酒精浸起来,当然不会。他会让他活着,宠爱他——因为他是个好心肠的老人,而且会写一本书叙述汤姆,而且给他起很长很长的名字。前半截是关于汤姆,后半截全是表明他自己,因为现在生物学家全逼得非用长名字不可。短名字都被他们用光了。他们要把一种动物分为九类,哪有那许多名字给他们用呢?
但是,他跟艾莉怎样交代呢,他不是刚说过,没有水孩子吗?
在很久以前,有个哲人说过:“要给予孩子最大的尊重。”就是说,大人们不能做孩子们的坏榜样,更不应该在孩子们面前做坏事。
这对于那些爱咬文嚼字②的大叔们来说是个很好的忠告。但是,那些大叔们有个坏习惯,因为他们那里流行一个说法,那就是:因为孩子们都像总统一样伟大,所以他们可以不尊重别人。这也许有它的理由,也许这样也不错。不过,另一些大叔们却反对他们的观点,并且提出了指正。这些大叔们不是很伟大的学者,也没有跟哪个伟大学者学过,他们只是单纯地对这句话进行思考,可以说他们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比那些咬文嚼字的大叔们更巧妙地、断章取义地、主观地、胡乱地、颠倒地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他们解释为:必须尊敬、看重孩子们,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不能在孩子面前承认,那样会使孩子对你的信任程度降低。
现在,如果老教授对艾莉说:“是的,亲爱的,是一个水孩子啊,它是新奇的东西。这说明我对自然界的神奇知道得太少了。尽管四十年来辛苦地工作,还是知道得太少了。我刚才对你说没有水孩子这样东西,但是你瞧,这里就来了一个!证明我多么愚笨啊。”
我想,老教授如果这样说,小艾莉一定会更加佩服他,更加敬重他,更加爱他。
但是,老教授不这样想。他犹豫了一下。他很想拥有汤姆,然而又恨不得自己没有捉到汤姆。终于,他巴不得能摆脱它。
于是,他转过身去,因为无可奈何,就用指头捣了汤姆一下,随口说,“亲爱的,你一定是晚上梦见水孩子了,所以满脑子里全是水孩子。”
这时,汤姆吓得厉害,简直极度恐惧,所以不管人叫他海参或者乌贼,都一声不响。他的小脑子里面一直有一种顽固的想法,认为自己只要被人类捉着,就一定也要被人穿上衣服,把他又变做一个肮脏、乌黑的扫烟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