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淬炼三国
3675800000119

第119章 权谋

何顒见龙毅目光古怪,忍不住问道:“明远,你……你这是打算谋反么?”

龙毅打了个哈哈,坐回几案旁,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一口地抿着。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直饮了大半杯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要造反,好像一直是你们在唆使我们兄弟帮你们造反。”他眯起眼睛,指着何顒和荀彧道:“在当今天子眼里,你们与黄巾反贼一般无二。”

“可我们……我们是为了大汉,为了大汉千千万万的百姓!”何顒略带虚弱地辩解了一句。

龙毅毫不留情,“大汉百姓要的是福乐康宁,不是一位指手画脚的天子。再说你们选的天子就一定是圣君么,难道不满意就再换一个,皇位又不是茅坑,说上就说上。”

荀彧从最初的慌乱中镇静下来,立时就领悟了龙毅的想法,“你是怕更立的天子依旧会危害百姓,所以可以连天子都不要。”

“你们不是说,政令皆出自丞相府曹么,那还要天子干什么,养着当宠物么?他们可不是只会下蛋的母鸡。”

赵云嘴里刚呷了一口茶,被龙毅这一句呛得全都喷到了炭炉里,“嗤”的一声,军帐里立时腾起一阵烟雾。

龙毅的话对汉皇室来说已经不是诛心可以形容的,其中所透露出的信息直接将何顒三人震骇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照你这么说,我们更立天子的举措是毫无意义的?”

“我说不好,也许你们能够成功,那也不过是解决一时之急。就算你们换了一个比圣人还圣人的新天子,心甘情愿让你们将他的权力剥走大半,然后弄出个丞相压制他,他肯,他的儿子肯么?就算他儿子也傻乎乎地,那孙子呢?总有一个不甘心的,打算夺回他认为该是他的权力,那他依仗谁?”

赵云深吸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道:“还是外戚和宦官。”

龙毅无声地点了点头。何顒和荀彧怅然若失,神色无比凝重。

帐内一时间只能听到局促不安的呼吸之声。

就在何顒三人思潮翻涌之时,龙毅脑海里也在翻涌,那些貌似毫无关联的历史碎片不断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贯穿了起来,让他豁然开朗。

怪不得曹操能收服青州三十万黄巾,从此实力暴涨。怪不得曹操会自任大汉丞相,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怪不得张燕会在袁绍背后捅上一刀,最终投靠了曹操。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面前这两个人。

史书上的确有“奔走之友”的记载,但语焉不详,而且只有何顒、许攸几人的名字,但龙毅相信,荀彧一定早就置身其中,只是不为人知罢了,或许还应该添上郭嘉、戏志才等人的名字。

袁绍,凭借四世三公的出身以及家族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两大优势,被何顒选为代言人。以往龙毅还曾奇怪袁绍在帮何进参谋时为什么屡出昏招,如今则真相大白,因为袁绍等人图谋的原本就是让甚为外戚大将军的何进与臭名昭著的十常侍两败俱伤。

灵帝死,何进被宦官刺杀,袁氏兄弟第一时间以复仇为名,杀尽宫中宦官,这一系列的动作其实都不过是写好的剧本。可笑何进还以为自己在袁绍等人面前,赚尽了礼贤下士的好评。如果按照之前何顒定好的剧本,拥立刘虞为新天子也会获得成功。只可惜,历史并不遂人心愿。董卓进京改变了一切,袁绍作为代言人,在洛阳失去了辗转腾挪的空间,只得单身逃亡。留守的何顒、荀攸等人冒着极大的危险为他争取到了渤海郡守的职位。紧接着荀彧寻机出京,携自家宗族被新任冀州牧韩馥接到了冀州,为袁绍会盟讨董摇旗呐喊,督运粮草,似乎一切又转入正轨。

然而坐上盟主宝座的袁绍,却忽然消失了以往的豪气,畏敌如虎,只知与众人日夜饮宴来消磨时日。十三路诸侯,唯有孙坚与曹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冒死进军。曹操败的很惨,好容易积攒的家底儿一战而没,连自己都险些丢了性命。

何顒彻底失望了,不仅是对袁绍的银样蜡枪头感到绝望,更对自己的相人之术产生了怀疑。无奈之下他与荀攸策划了刺杀董卓的行动,只可惜行动还未开始,便失手被擒,何顒怀着误信袁绍的满腹愧疚毅然自杀。

如果说何顒是“奔走之友”的首任掌门人,那么在他死后一定是荀彧继承了他的衣钵。与袁绍的志大才疏相比,宦官出身的曹操顽强而果决,显然更让荀彧看重。于是他和郭嘉相继抛弃袁绍,投入兵微将寡的曹操麾下。而一直按兵不动的黑山张燕因为何顒之死突然与公孙瓒结盟,共讨袁绍。别看袁绍击败了对手,占据青、幽、冀、并四州之地,但胜利的天平却因为何顒之死永远地偏离了他。

反观曹操,一句“吾之子房”让他得到了荀彧的信任,而荀彧则给带来了大笔的馈赠。三十万青州黄巾造就了他的武力中坚——青州兵,戏志才、郭嘉相继来投,“奉天子令诸侯”让他迎献帝于许县,一下子占尽了名分大义。在荀彧的全力运作下,何顒限制皇权,消灭外戚宦官干政的策略得以彻底实施。

当曹操以敌众我寡之势与袁绍战于官渡,一筹莫展时,许攸带来了囤粮于乌巢的绝密情报,曹操出奇制胜,一战而定,袁绍大败而回,不久便郁郁而终,谁能说这不是“奔走之友”对袁绍无情的报复。再之后,张燕毫无悬念地向曹操投诚,成为曹操彻底消灭袁氏势力的重要的砝码。

很可惜,权力的确是蚀骨毒药,雄才大略如曹操也未能幸免,于是曹氏兴,汉祚衰,心灰意冷的荀彧做出了与何顒一样的选择。

两个心怀大汉,试图造福天下的绝顶聪明人,却接力一般地将大汉推入无底深渊,而他们也因此抱恨终生,无颜再苟活于世,这样一个结果怎能不令人唏嘘。

就在龙毅不禁自问“我能为他们做什么”的时候,何顒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同起身,肃然向龙毅躬身一礼,道:“还请明远教我振兴国邦之道。”

龙毅几乎难以相信,两个天下名士竟会像蒙童一般来求教自己,心里的感动无以言表。

也许这就是大汉朝真正的士人精英,他们不会因自幼饱读的诗书而食古不化,也不会因“王佐之才”的称誉而固步自封,他们在不停地思考,他们在不懈地探求,即使面对龙毅毫不留情的鞭挞,甚至是荒天下之大谬的言论,他们仍没有暴跳如雷拂袖而去,也没有如丧考妣像个小妇人垂泪涕泣。他们只是稍稍失神,便抖擞精神心甘情愿地向一毛头小子低头请教。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无过于此。

这就是泱泱大汉的恢弘气度!

龙毅霎时间领悟,为什么帝聩官贪以至政昏国灭,苦难重重的汉人仍能挺过所有的绝境,一次又一次地从尸山血海中浴火重生。为什么汉亡两千年,他仍旧说的是汉语,写的是汉字,自称为汉人,而不是秦人,不是唐人,不是宋人,也不是明人。

因为大汉不是后世鲁迅口中那个“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畸形变态的中国。他有足够的底气向世人郑重宣告:“犯我强汉虽远必诛!”

哪怕天下四分五裂,天子沦为傀儡,大汉依然能镇服四夷,一举荡平乌桓。

国恒以弱灭,汉独以强亡。

龙毅一直以为“强”乃是国力之强大,这一刻才明白此强乃是汉人心念之顽强,汉人胸怀之广大。

“大哥……”赵云见龙毅怔怔然,恍若无觉。

“啊——恕罪恕罪!”龙毅从浮想联翩中清醒过来,极其恭敬地深深一揖,“二位兄长雅量高致,令我叹服不已。只可惜我对治国之道实在是一知半解,哪有资格相教。”

“明远太过谦逊,看你治理襄国,颇得黄老真义,百姓生活虽还清苦,但那种知足的神情却比洛阳百姓要强上十倍,你方才所言更是一针见血,令我等如芒刺在背,后怕不已,还请明远不要吝啬。”

龙毅明白目前自己的优势只在铸剑方面,至于治国那还只停留在道听途说的阶段。方才那些观点多半都是外祖父和父亲的教诲,还有一部分则是网络流传的,他可不认为自己多看了几部蛋疼的历史剧就有资格教导荀彧何顒这样的大能,他可以表述皇位世袭制的种种恶果,但在这个时代能用什么样的制度来取代天子,那就完全没有发言权。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听到这样两个良师益友的杰出人物最终死于愧疚,所以他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都一股脑地倒给荀彧和何顒听,希望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能够找到一条最适合中国的道路,从而避免那些发展陷阱,同时也避免他们原本的命运。“二位兄长谬赞,实在令我汗颜。实际上我所做所言皆得自父亲和祖父,还谈不上自己的心得,不过我可以把我所知所学与二位分享。”

他冲荀彧一拱手,“文若兄,你祖上荀子曾说人性本恶,你又说权力是蚀骨毒药,那么圣天子这种期望就是非常不现实的,同理,也不能寄托希望于丞相是个圣人,事实上萧何丞相也称不上圣人,对吧。”

荀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幼年天子会引发外戚宦官之祸,但老年天子呢,比方说武帝,他平匈奴,开西域,可以说是居功至伟,可到了晚年,他刚愎多疑,一个巫蛊之祸牵连了多少无辜之人,最终父子相残。我外祖曾说,老人如孩童,任性固执,难以常理度之,若是身居高位,所图越大越容易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武帝还算清醒,最终幡然醒悟,但一道罪己诏并不能使死人复生,也不能平复那些害民之法已经造成的伤害,以他之睿智尚且如此,若是换成一个好大喜功、狂妄自大者,岂不有亡国之危。”

何顒看了一眼荀彧,颔首道:“明远此言不无道理,秦二世而终,可不就是始皇帝晚年信用奸佞所致。我想明远是说无论天子还是臣子,都不能终身任职,否则难保不遗祸无穷。”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龙毅非常高兴,又道:“我祖父曾言,当今世界,有三种制度,第一种便是独裁制,令出一人或一群人,世袭罔替,百姓诉苦无门,只得寄希望于圣君圣人的出现;第二种是君主立宪制,虚君实政,皇室君主只作为礼仪象征,政令法度皆出自内阁,类似何大哥所说的相权高于皇权,不过对皇室的限制更为彻底。第三种为议会制,所有政令皆须议会中的议员投票决定,而议员的产生与我们推选乡老是相仿的……”他以往对这些事情向来漫不经心,这次为了能够给何顒等人以更有益的参考,搜肠刮肚,使劲回想,才将后世的几种政治形态都说了个七七八八。

帐内三人外加夏侯兰都是第一次听说,域外国家的制度竟是如此的不同,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

不知不觉间,一牙弯月升入天心,一条黑影如轻烟一般闪入西园军的中军大帐内,在卧榻上的蹇硕耳边低语了一番。

蹇硕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钢针一般直刺人心,压低声音质问道,“你确定他们这么说?”

“是,小的自幼耳力超人,绝对不会听错。”

蹇硕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那黑衣人听到蹇硕心跳如鼓,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