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军士卒拎起木桶,将马喝剩下的水泼撒出去,水才一沾地皮儿,眨眼工夫就被烈日烤得没了踪影。他不禁有些乍舌,走到树荫下枕着马鞍闭目养神的张铁牛身旁,低声道:“头儿,日头这么烈,要不要给那老狗挪个地儿。”
张铁牛不情愿地撑开眼皮,瞥了一眼暴晒在烈日下的那辆囚车,冷哼一声,“那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整个冀州有几个人不想他死,你跟他发善心,脑子进水了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十多步外的苏仆延都听的清清楚楚,汉话是每个乌桓贵族的必修课,他知道树荫下的那些汉军巴不得他被晒死、渴死。对于一个乌桓大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如果让他年轻二十岁,或许他会咬舌自尽,又或许会故意激怒对方,给自己来个痛快的。可如今,他却只能将蜷缩的身子再缩紧些,尽可能地保住自己这条性命。
龙毅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他杀掉,就说明他还有存活的价值。本来他以为,龙毅会将他押去洛阳,论功求赏。哪知道龙毅将他扔在元氏城就一直不闻不问,就好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他这个人似的,暗无天日的牢房生活几乎让他精神崩溃,相比之下,此刻的烈日暴晒反倒令他舒服些,至少他还能听到人声。他在囚车里已经度过了五天四夜,看情形,这支人马正在向幽州进发,他认识这条路,因为他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杀进元氏的,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
他不知道张纯和丘力居有什么举动,但幽州已经没有成建制的汉军,这是显而易见的。身边这支军马不过千把人,即便杀入幽州,也无法左右局势。所以他几乎很笃定,这支人马只怕是去幽州谈和的,而他只怕会是汉军的一个重要筹码。
想到自己还有可能回到草原,他就咬牙切齿暗下决心,“今日加诸于我的羞辱,来日我必定加倍偿还。”
“大人,喝些水降降火气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苏仆延就不禁怒火中烧,这个乌桓人的败类,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他从守卫士卒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作为他手下最骁勇的部将乌豹,居然卖祖求荣,投靠了龙毅,妄图做个彻彻底底的汉人。如果换一种情况,他一定会一把夺过乌豹递来的水袋,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再一刀砍死他。可现在他不能,他更需要那袋水来滋润几近干裂的喉咙。有性命才有一切,苏仆延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接过水袋,一口气喝了半袋,然后又将剩下的半袋水浇在自己几乎热的冒烟的头脸脖颈上。做完这一切,他毫不客气地将水袋扔出了囚笼,不屑地看着有些局促的乌豹道:“是不是差点儿被你的新主人打折了腿,才想起我这个乌桓大人的好来了。”
“你……”乌豹有些恼火,他捡回了自己的水袋,轻轻拍打着上面沾染的尘土,以掩饰心头的紧张。面对这个昔日的首领,他心里有种无法抹去的尴尬,但紧张却是来自背后。张铁牛几个人已经在他背后端平了手弩,只要他有任何不轨的行为,顷刻间他就会被弩箭射成一只豪猪。
他很清楚,身后的这些汉人不信任他,包括龙毅对他们这些投诚的乌桓人也是心存戒备,这很正常,换做是他,也会如此。不过,龙毅对此很坦白,曾直言不讳地对所有龙威屯的乌桓人说过,“要想得到别人的信任,甚至可以把后背交托给你,你需要付出努力,向别人证明你是可信的。”乌桓人对此颇为赞同,所以面对眼下的局面,倒也能坦然处之。
但好大喜功的苏仆延不同,他的风格是,有了好处那肯定是他睿智所为,而失败了,背黑锅的一定不是他。乌豹自问,如果不是苏仆延那道让他投降的命令,他一定会战至一兵一卒。可如今,苏仆延却像个怨妇一样,将所有失败的罪责都归结于他,令他感觉好似吃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
乌豹神经大条不假,但经过这么些日子,他想得很明白。龙毅对他们的确严厉了些,但龙毅是个勇于承认错误的人。龙五将那天乌豹挨打的委屈与困惑上报给了龙毅,龙毅仔细思量后,在离开卢奴的当晚,便当着所有定远军的面,向挨打的二十多名乌桓士卒诚恳道歉,承认自己心里存了偏见,所以才会将乌豹的一个小动作当作了对死者不敬的证据,而且牵连了许多无辜的乌桓人。龙毅个人愿意对他们进行补偿,所有被误打的士卒有两个选择,一是等龙毅结束此行,亲自打还那五军棍,二是龙毅亲自为每人打造一柄匕首。龙威屯的士卒很清楚,龙毅亲手打造的兵器是何等的犀利,整个定远军中,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拥有。这个方案让所有乌桓士卒都很感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接受居上位者的道歉和补偿,这在苏仆延治下是根本不可能的,结果所有被误打的士卒都选择了匕首。因为乌豹是此次误罚事件的引发人,龙毅特意将随身的匕首赔偿给了他,这让乌豹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乌豹摸着腰间的匕首,渐渐地挺直了腰杆,说道:“我奉校尉大人之命,让你写一封信!”说着,他将手中一个装笔墨纸砚的布囊塞进囚笼里。
“乌豹,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向我发号施令。”苏仆延恼羞成怒,双手将木栏抓的咯吱作响。
乌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随即意识到苏仆延不过阶下囚一个,而且自己已经不是对方的下属,根本无须害怕他,便又挺起胸膛道:“我乃龙威屯亲卫龙猫,奉命让你写信。”
苏仆延瞧了一眼乌豹手捂着的匕首,嗤笑一声,“龙猫?乌豹,不会是为了一把破刀,你就死心塌地为汉人卖命吧?你可真是不知羞耻,哪里还像个堂堂的草原汉子?”
“我现在是汉人,一个不必匍匐在你脚下的汉人,很快我的家人也会成为汉人,为了这一切,我不作草原汉子又如何?”
“家人,你做梦吧,等我被汉人天子放了,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的全家。”苏仆延的眼神就是一条毒蛇,恶毒得令人胆颤心寒。
乌豹瞪圆了眼睛,咬牙道:“苏仆延,你再敢说我的家人,我就把你劈了”,说着仓啷一声拔出环刀,用刀尖恶狠狠地指着苏仆延,活像头择人而噬的猛虎。“我们会把族人都接出来,再不受你的魔爪控制,你给我写一封信,让辽东各部见信放人,不然我一刀捅死你。”
苏仆延终究敌不过死亡的威胁,老老实实地按照乌豹的要求写了一封书信。当然,这不过是行军途中的小插曲。
赵云因为定下了亲事,嘴角一路都挂着笑意,一有闲暇就会握着甄姜送他的香囊和木梳傻笑,活脱脱一个陷入情网的小男生,一路上被龙毅等人反复调笑,也不着恼。或许是怕打扰了他的喜气,山贼和乌桓人残兵都好像失去了踪影,部队非常顺利地于三日后抵达了幽州的蓟县。
刺史刘虞闻讯大喜,率人马出城五里相迎。
刘虞衣着朴素,相貌和善,老远看去与乡村里的长者没什么区别。不过他是皇室的宗正,蹇硕自然不敢摆什么架子,宣读完圣旨,便赶忙上前见礼。双方寒暄已毕,刘虞将自己的僚属一一介绍给众人。
“涿郡刘备刘玄德,乃是中山靖王之后,有勇有谋,胆气过人,他听闻朝廷要剿灭张纯叛匪,特地来助我一臂之力……”
龙毅心里打了个突,暗吃一惊,“大耳贼刘备原来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