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卢敦甫已深入睡乡了,被胡大个子叫了起来,问甚么事?胡大个子吞吐了一会,才说道:“今夜落了强人的圈套了,我一则为保全东家的财产,二则为保全小东家的性命,不能不忍气吞声来找东家商量。此刻来了一个江洋大盗,本领大概比我差不了好多。刚才乘我正睡着的时候,悄悄偷进我的房间,先将小东家挟在胁下,待要把我刺杀。亏我机警,帐门一动,我就醒了转来。本当使出些手段来,给点儿厉害他看,一看小东家在他胁下,投鼠忌器,吓得我不敢动手。只好暂时用软工夫对他说道:朋友,若是一时短少了路费,不妨向兄弟明说。兄弟是个欢喜结交的人,银钱最不吝惜。504何必把我的徒弟挟在胁下,使他小孩子受惊吓呢?放下来好好的商量罢。”
叵耐那厮知道论本领敌不过我,原是有意挟着小东家在胁下,使我不敢动手杀他。我一动手,他必先下手将小东家置于死地,如何肯容易放下来呢?他说:“要我把你的徒弟放下来使得,我是短少了一千两银子的盘缠,你只如数拿出来,我便将你的徒弟还你。你若使强,有本领只管使出来。不过徒弟在我胁下,我不和你动手没要紧,一动起手来,我不能使劲,使劲把你的徒弟挟死了,你却不可怨我。”
这时小东家己被挟得在那厮胁下叫痛。我一想不好,那厮是个江洋大盗,杀死个把人不算事。等到小东家有了差错,我便将那厮砍成肉酱,也不能抵偿小东家的命。并且这种江洋大盗,不来则已,来便不止一人。为一千两银子,认真得罪他们,使东家永远提心吊胆的防备。就令他不将小东家挟在胁下,我也不想过于认真,给东家惹祸。所以忍着气来找东家商量,看东家的意思怎么样,好在一千两银子不是大数目。
卢敦甫听说自己儿子被江洋大盗挟在胁下,自不免心中慌急起来,连忙说道:“银子事小,只要他不损伤我的儿子。请你快去和他说,我就带人搬一千两银子出来给他。”
胡大个子道:“东家万不可去见他的面,银子我自己拿去给他便了。我只等他把小东家放下来,仍得跟他见个高下。”
卢敦甫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一千两银子既经给他了,还见甚么高下。”
胡大个子说要见个高下,原不过是一句要面子的话。卢敦甫这们一说,反觉得面上更难为情了。卢敦甫打开银柜,搬出一千两银子来。胡大个子将银子做一包捆了,打起来往外便走。
卢敦甫虽经胡大个子叮嘱,万不可与那强盗见面,然听说自己儿子被挟在强盗胁下,怎么忍得住不去看个究竟呢。胡大个子扛着银子在前面走,卢敦甫便悄悄的跟在背后。胡大个子一时心里又忿怒又惭愧,也不觉得有卢敦甫在背后跟着,走到自己房里一看,那个穿白衣的人已不见了。清明如水的月色,仍从窗口射入房中,照映得与白昼无异。胡大个子不由得诧异起来,扛着银子立在房中间,四周望了一会,不见一些儿踪影,一些儿动静。只得且把银包放下来,撩开帐门向床上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睡在床上的小东家,也跟着那白衣人不知去向了。当时心中慌急起来,连忙弯腰在床底下寻觅,见床底下也是空空的。这才自言自语的说道:“难道那狗强盗真个把第六十五回失富儿镖师受斥责夺徒弟大侠显神通505我的徒弟偷去了吗?”
胡大个子这句话才说出口,猛听得背后一声“哎唷,不得了,我的儿子呀”的哭起来。胡大个子没想到卢敦甫在背后,哭声突如其来,又受了一惊非同小可。吃惊后,知道是卢敦甫了,心中更着急。在卢敦甫跟前掩饰捣鬼的话,被刚才无意中露出的言语证明虚假了。然心里着急,尽管着急,表面仍得竭力镇定着。只得安慰卢敦甫道:“东家不要悲哀,大约是因我到里面取银子,耽搁的时间略久了些儿,那狗强盗起了疑心,以为我是安排捉拿他,不敢停留,所以挟住小东家就走。不要紧,那狗强盗既下这种毒手,给我过不去,我也顾不得与江湖上人伤和气了,我立刻去追赶那狗强盗,拼着我一条老命,也得把小东家夺回。夺不回时,我也无颜面在这吉安做人了。”
说罢,紧了紧裤带,脚上套了一双行走轻便的草鞋,用青绢裹了头。卢敦甫见胡大个子说追赶,又不急追赶出去,痛子心切,只急得跺脚催促道:“还不趁他跑的不远,赶紧迫上去夺回来。万一我的儿子被强盗挟死了,我只问你要命。”
这话说得胡大个子满面羞惭。半晌,恼羞成怒,提起单刀来,说道:“东家不要这们说,我为甚么要替你儿子偿命?你是请我来保家的,不是请我来看守你儿子的。强盗来你家抢劫银钱去了,你要我赔偿,情理倒还说得过去。于今你家的银钱分文不曾被强盗抢去,单抢去了你的儿子。你只能求我帮忙去追,追得回更好,万一追不回,也是你儿命该如此,不与我相干。”
卢敦甫见胡大个子发怒,自悔出言鲁莽。心想:有胡大个子追上去,儿子倒有回来的希望。若和胡大个子弄翻了脸,真个不竭力去追,不是眼见得自己儿子永远落到强盗手里,没有见面的日子了吗?只得勉强按捺住性子,向胡大个子作揖赔话道:“师傅不可见怪,我是一时痛子心切,口不择言,千万求师傅原恕。师傅能替我出力,将我儿子追回来,我感激师傅。无以为报,就拿这一千两银子送给师傅,作为酬劳的意思。”
胡大个子还没回话,即听得房檐上有人说道:“卢敦甫不要着急。我不是强盗,是特来收你儿子去做徒弟,教他练习能为的。练成了便送他回来,使你父子团圆。胡大个子这种草包镖师,花钱聘在家里太冤枉,请他滚蛋罢!”
胡大个子一听这话,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不回答甚么,舞动手中单刀,直奔窗口,耸身一跃,506待蹿上房檐。双脚才离地,便听得房檐上咳了一声嗽,咳出一口痰来,仿佛是朝着胡大个子一唾。胡大个子正蹿出窗口,身到半空,跟着唾痰的声音,一句“哎呀”没完全叫出,就一个倒栽葱跌下来。“当啷啷”单刀抛到一丈多远的阶石上,胡大个子跌倒在窗外院落里,还是“哎呀、哎呀”的叫痛。屋檐上一路哈哈笑着去了。卢敦甫虽十二分的惊慌害怕,然因自己是一家之主,责无旁贷。又为心痛儿子,反把自己的危险看得轻了。连忙赶出院落来看,只见胡大个子在地下打滚,走近前看时,胡大个子口中淌出许多鲜血,果见一口凝痰,正着在胡大个子的脸上。胡大个子一开口,就吐出几颗牙齿来,连连的摇头说道:“好厉害,好厉害!世间有这种凶恶的强盗,我的本领也委实够不上当镖师,用不着他教你请我滚蛋。”
卢敦甫见胡大个子着唾沫的这边脸上,看看肿的和瓜瓢一样,勉强挣扎起来,用双手将肿脸捧着,心里倒有觉得不忍,忙用好言安慰道:“师傅不要这们说,这人刚才在房檐上说不是强盗,话虽是由他自己说的,然照情形看起来,也实在不像是强盗的举动。若真是强盗,舍间有的是金珠宝物,凭他的能为,甚么东西取不去?我儿子值得多少钱,他巴巴的来劫去,有何用处?如果是强盗有这种本领,将师傅打伤,劫了我的金珠宝物去了,师傅便可以说不够当镖师的话。如今打伤师傅的,既不是强盗,古话说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世间没有个真能打尽天下无敌手的人,便没有个能夸大话当镖师不被人打伤的人。舍间聘师傅是为保护银钱,只要银钱没被强人劫去,师傅就算尽了镖师的职务了。”
卢敦甫的这类话,原是于无可安慰之中,寻出这些话来安慰。然在胡大个子听了,忽然想起刚才回答卢敦甫要他偿命的话来,这话一句句针锋相对,简直是拿他的拳头,打他的嘴,心中更是觉得难受了,哪里还有颜面在卢家堡当护院镖师呢?一时半刻都停留不下,当下也不再说甚么,捧着肿脸回房,连夜拾夺了行李,不待天明就去向卢敦甫辞职。不知卢敦甫许不许胡大个子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