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跨进山门,只见一个童颜鹤发的道人,迎面走了出来,显出很诚谨的样子,向我高祖行礼。说道:“贫道早知今日有贵人降临,只因不便远迎,尚希原谅。”
那道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好像怕旁边有人听去的样子。我高祖那时虽已在湖南做了一年多的巡抚,然不曾到过岳麓山。这道人是谁,更没有见过。这回微服私访,连衙门里左右的人都不知道,这道人怎么说早已知道今日有贵人降临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并且道人既是知道我高祖是贵人,这日会到云麓宫来,何妨大大方方的出来迎接。说这几句客气话,又要是这们低声,怕人听见做甚么呢?我高祖当时着实吃了一惊。欲待不承认自己是贵人,因料想这道人必有些来历,决难赖过去,只得答礼谦逊。那道人不再开口说话,即邀我高祖到里面一间楼上。那楼上陈设得非常精雅,毫无尘俗之气,已有一个白须毛头,笑容可掬的立在楼上,好像知道有客来,特地起身迎迓的样子。看那老头的头顶光溜溜的一根头发没有,颔下那部雪白的胡须,倒十分茂密,飘飘过腹。面目慈祥,风神潇洒,和这道人一样的仙风道骨,不是寻常年老人的气概,使我高祖看了肃然起敬。
道人指着老头介绍道:“这位是贫道老友吕宣良,江湖上人称他为金罗汉的便是。因知道大人今日想为民除害,必亲身来这山里探看,我愿助大人一臂之力,所以在此恭候。”
我高祖一听这话,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连忙向吕宣良拱手道:“幸会,幸会,难得老先生如此古道热肠,但不知前、昨两夜那种奇离的景象,究竟是何妖魅,竟敢如此横行?两位想必知道详细。”
吕宣良笑道:“老朽是山野之夫,举动言语,素来放诞惯了,不知道礼节,望不见怪。这楼上是我这位道友静修的地方,四围窗壁,都贴了符箓,不问甚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到这楼上来。我们无论如何纵谈,都不要紧,若出这楼门一步,我便不敢回答了。”
我高祖才想起进山门时道人低声说话的情形来,原来果是怕有妖物在旁听得。
吕宣良又接着说道:“我们这位道友,因生性喜种梅花,又喜画梅花,就自称梅花道人。在这楼上已七十多年了。前、昨两夜那种景象,非妖非魅,乃是一条数千年的大蟒。相传禹王治水的时候,这大蟒就在洞庭湖里兴妖作祟。禹王用法术将他拿58住,锁在岳麓山飞云洞里,因恐年深锁坏,又逃出来害人,当时并刻画一道符箓在一块大石碑上,就用这石碑堵住洞口,把飞云洞封了。这碑便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的禹王碑。也是合该长沙的人民要遭劫!几千年来,不曾有人敢将禹王碑污秽。偏几个月以前,忽有一只母狗,在禹王碑旁边深草里面,产了一窝小狗,糊了许多狗血在禹王碑上,将碑灵污秽了。大蟒身上的锁链,久已锈断,只因有这一块碑封住洞口不能冲出来。既污秽得不灵了,哪里还禁得他住呢?就在产小狗的这夜,冲出洞来,出洞便化一个老和尚,来云麓宫求见梅花道人。道人知道这东西阴毒异常,接见必受其害,不敢出面,云麓宫大门上,有这人的符箓,他也不敢冒昧进宫里来。”
“这几个月内,他每日到城里化斋。我这道友就知道他是存心欺骗愚民,好落他的圈套。他的本身,能大能小。小的时候,和平常的水蛇无异。大时十数丈数十丈不等。发威的时候,充其量能长至百多里,昂头与衡岳齐高。他因为显出本身来,虽在黑夜,也容易被人看出,所以前、昨两夜特地先喷了一天浓雾,然后显形。他的心思,原想欺骗得一般愚民都信仰他到了极点,以为真是上天堂捷径的天桥,源源不断的走上去。那天桥到底是甚么呢?就是他本身上的一条舌头。大人请想:他头在这岳麓山顶上,舌头能伸过河去,使一般愚民认做天桥。可想见他的身体,有多们长,有多们大!”
我高祖听了这些骇人的话,在正月那们寒冷的天气,都惊得遍体流汗,即截住问道:“那们长大的身体,当时却在何处呢?”
吕宣良笑道:“地下那有好安放他的所在,当时仅有头搁在这山顶上,身体还悬在半空中。依他几个月的处心积虑,本顶算只须三次,便能轻轻巧巧,吃尽一省城的人民。亏了我这位道友在这山上,不容他如此作恶,特地找我来做个帮手。然我和道人都没有收伏这东西的力量,仅能使他略略受创,不得安心吃人。两夜都乘他刚将舌头伸过河去的时候,同时各赏了他一剑,所以两夜都只走上几十个人,他就负痛不能不将舌头收回。若不是这们对付,只怕省城里的人民,此时已存留不到一半了。道人算定这东西,非有大人这般福分与刚正之气的人,断不能伤损他。预知大人今日必亲临此地,已为大人准备了软胎弓、雕翎箭,箭簇上并敷好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凭大人的威福,虽未必能取他的性命,使他终身残废,也可减退他不少的恶焰,料他以后不敢再来肆毒了。”
我高祖见说前、昨两夜,因有吕宣良和梅花道人两个,在暗中各刺了大蟒一剑,舌头才收得那们快,使满城的愚民,免遭大劫,一时心里感激真是不可言喻。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两人作了两个揖道:“我枉受朝廷重寄,作一省封疆大员,坐视人民被毒蟒吞噬,不能解救,真教我愧怍欲死,苟非两位道长仁爱为怀,救人民于毒蟒之口这样亘古未有的奇祸,出在长沙,我便万死也不足以蔽辜了。只是虽承两位道长的仁爱,已替我准备了弓箭,无奈这恶物在伸舌头吃人的时候,身体悬在天空,又在夜深雾厚之际,寻常弓箭如何能射伤他呢?并且说起来愧煞,我的射法平常,更久疏弓马,没得倒打草惊蛇,恶物不曾受伤,反惹发了他的毒性,益发肆无忌惮,那却怎么好咧?”
梅花道人大笑道:“这不过凭仗大人的威福,假手大人射他而已。若专凭本领去射他,休说大人射他不着,就是养由基来,也奈何他不得!”
梅花道人的话才说到这里,忽见一个小道童走进楼来,直到梅花道人身边,凑近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只见梅花道人脸上登时露出惊疑的样子。我高祖以为,必是那毒蟒在外面又有了甚么举动,道童前来报信,所以道人现出惊疑的脸色。我高祖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惊慌不定,呆呆望着梅花道人,看道人有甚么言语举动?只见突然伸手向吕宣良一指,笑道:“哦,是了,一定是你两位高足干的玩意,不能胡乱怪火工道人!”
吕宣良也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甚么事是我小徒干的?”
梅花道人笑道:“去年有一个猎户,送两条腊鹿腿给我。我一向因没有嘉宾,不舍得弄来吃。今日难得有贵人光降,早就吩咐火工道人取一条好生烹制出来,饷宴贵客。此刻小徒来报说:两条腊鹿腿,素来是挂在厨房里的,昨夜还看见挂在原处,方才打算取下来,不知怎的两条腿都已没有了。小徒说曾屡次听得火工道人说,这们肥的鹿腿,好生用文武火炖出来,想必好吃得很,可惜师傅不教炖了吃,我们也就没有这样口福。火工道人本来嘴馋,又曾说过这些想吃的话,因此疑心是他偷吃了。我想火工道人虽说嘴馋,究没有这们大的胆量,岂有他偷吃了,我推算不出来的道理?并且即算他忍不住馋,竟敢偷吃,至多也不过偷吃一条。我此刻虽不曾推算,然估料偷我这两条腊腿的,必是你两位高足无疑。”
不知这两条腊腿究竟是何人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