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趁白天走出洞来,迳到伏虎寺找当家和尚说话。这时伏虎寺的当家和尚了空,虽是一个有道行的好和尚,只是并没有神通法术。孙癞子走进伏虎寺,见一个小沙弥正在殿上烧香。他也不知道甚么礼节客气,即唗了一声,说道:“你们当家和尚是那个?快去叫他出来,我有话说。”
小沙弥倒吃了一惊,回头看是一个癞头叫化,便也没好气的答道:“你是那里来的烂叫化臭叫化,敢到这里来吆喝、撒野?还不给我滚出去。”
孙癞子大怒道:“你这小秃驴骂我吗,我且打死了你,再和你当家的秃驴算账。”
孙癞子在洞里虽是不曾练武,然由修道得来的武艺,比从一切拳教师所练的武艺都高强得多,外强中干的小沙弥,那里是他的对手。只一只手捏住小沙弥的胳膊轻轻一提,就提得双脚离地,往地下一放,就倒在地下不能转动,只知道张开喉咙“哎呀哎呀”的叫痛。这一叫,叫得里面的了空和尚听见了,连忙出来问是甚么事?孙癞子正指着小沙弥骂道:“你若再不去把你们的当家和尚叫出来,我止三拳两脚就取了你的狗命。”
了空和尚一路念着阿弥陀佛,走近孙癞子跟前,合掌当胸,说道:“小徒有甚么事开罪了施主,求施主念在他年纪小,宽恕他这一遭。若是不能宽恕,就请将事由说给老僧听,老僧自当惩办他。”
孙癞子见了空这们温和客气,倒觉不好再恶狠狠的说话了,只得按下一肚皮怒气,掉转脸将了空打量了几眼,见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和尚,慈眉善目,满面春风,不由得也用很和缓的声口手指小沙弥说道:“我到这寺里来,并不是找他说话,只因有事特来会会这里的当家师。叵耐他不但不肯替我传话,反开口就骂我烂叫化臭叫化。我是个多年在山中修道的人,没闲工夫在衣服上讲究,他不应该见我身上衣服不好,便骂我,叫我滚出去。”
此时小沙弥已爬起身来辨道:“我为甚么先开口骂你,你自己不讲理,没名没姓的向我吆喝,开口就要我把当家和尚叫出来,谁是你家的当差,谁吃了你的饭,要听你的叫唤?”
这几句话说得孙癞子恼羞成怒,又待发作了。了空却即向小沙弥叱道:“不许多话,进去罢。”
随即又对孙癞子合掌道:“小徒不懂事,老僧自会责备他。请问施主要找老僧有何见教,请进里面来坐着好说话。”
了空当将孙癞子引到一间客室坐下。
孙癞子说道:“我此来不为别事,就为每夜跟我师傅在山顶上修道,亲耳听得你这寺里打钟,使我师傅的雾作不起来,以致我师傅每夜得迟一个时辰修炼,这亏吃得不小。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不得不来问个明白:你这寺里究竟是谁存心和我师傅作对?你是当家师,必然知道,请你交出这个人来,我自和他说话,不干你当家师傅的事。”
了空听了,茫然摸不着头脑似的说道:“施主这话从那里说起,这寺里的僧人,从来安分守法,一点儿不敢胡为。令师是甚么人?这峨眉山顶上,并没有寺院、房屋,令师每夜在甚么地方修道?何以知道是因这寺里打钟才作不起雾来?”
孙癞子道:“你不要装成这糊涂样子。我师傅是谁,你不知道,还可以说得过去,因为僧道不同门,平日没有来往。至于你自己寺里每夜打钟,难道你也可以说不知道吗?”
了空笑道:“老僧为甚么装糊涂,山寺里打钟打鼓,是极平常的事,早夜都是免不了的。施主于今说寺里不应该打钟,打钟便使令师不能修道,是存心和令师作对,教老僧怎生能不糊涂呢?”
孙癞子想了一想,说道:“我看你的年纪已这们大了,确是一个好和尚的样子,料想你是不至无端作恶,与我师傅为难的。只是你这伏虎寺里的和尚不少,你得仔细查一查,看半夜三更撞钟的是谁?平常这寺里打钟打鼓,我也曾听得过,并不妨事。只近来每夜在亥子两个时辰之内,一下一下很慢的撞着,你这里钟声一响,我师傅在山顶起的浓雾就登时被钟声冲散了,害得我和师傅都坐在山顶等候,到今日已将近一个月了。”
了空听到这里,不住的哦了几声道:“老僧明白了,这钟是住在山下的一个绅士,为要超度他去世的母亲,托老僧替他撞的幽冥钟。这钟须撞到四十九日。不错,今日已撞过了二十九日,只差二十日了。这钟撞起来,在幽冥的力量是很大。但是何以撞得令师的雾作不起来,老僧却不明白。”
孙癞子见了空说的果是幽冥钟,和毕南山说的相对,便问道:“幽冥钟是甚么钟?”
了空道:“就是和佛殿上所悬挂一般的钟并无分别,不过撞时所持的经咒不同罢了。”
孙癞子道:“每夜撞钟的是谁?就是你吗?”
了空道:“不是老僧。寺里有一个聋了耳朵的老和尚,今年八十六岁了,历来是他专管撞幽冥钟。他因老态龙钟,又聋了耳朵,已有二十多年不出寺门了,除替人家撞幽冥钟以外,终日只是持佛号不歇。老僧能担保他,绝不知道有令师在山顶上作雾,存心用钟声将雾冲破。”
孙癞子摇头道:“这话只怕难说。我不相信不存心与我师傅为难,一天浓雾会无缘无故的被钟声冲破。从来雾不怕钟,钟也不能破雾,可见有人从中弄鬼。你且带我去瞧瞧那钟,并见见那撞钟的和尚。”
了空点头道:“可以,就请同去。”
说着起身引孙癞子走到寺后一所孤零零的楼房跟前。看这所房子的形式奇特,从顶至底,足有五六丈高下,却只最下一间房屋可住人。这间房屋之上,高耸一座钟亭,亭里悬挂一口铁钟,一根长绳垂下,系在撞钟的木棒上。撞钟的坐在房中,只须将长绳牵动,那木棒自然向钟上撞去。孙癞子问道:“半夜撞的就是这口钟吗?”
了空道:“正是这口钟。这钟已用过七八十年了,原是专为撞幽冥钟而设的。撞钟的老和尚正在房里念佛,施主看他可像是一个存心和令师为难作对的人?”
孙癞子跨进房间,只见一张破烂的禅榻上,盘膝坐着一个伛腰驼背的老和尚,双手捻着一串念珠,口里咕噜咕噜的念着,那根撞钟的长绳,就悬在右手旁边。和尚的手脸都污垢不堪入目,头顶上稀稀的留着几根短发,原是白的,大约因积久不洗,已被灰尘沾着得又粗糙又黄黑了,仿佛成了一堆秋后凋零的枯草。孙癞子走近前,劈面问道:“这几夜撞幽冥钟的是你么?”
老和尚慢慢的抬起枯涩的眼睛,望了一望,摇头不答,口里仍继续着咕噜咕噜。孙癞子见他摇头,只道是不承认夜间撞钟的是他,忿忿的回头问了空道:“他说夜间撞幽冥钟的不是他,你怎的对我说假话?”
了空笑道:“他何尝是这们说了,无论甚么人和他说话,他都是摇头不说甚么,因为他的耳朵异乎寻常之聋,简直连响雷都不听得,听不懂人家说的是甚么,所以不能回答。二三十年来多是如此。就是老僧教他替人家撞钟超度亡魂,也得写字给他看,口说是不中用的。老僧出家人,岂肯说假话?施主不要多心,请回去对令师说,夜间作不起雾,多半是另有缘故,不与幽冥钟相干。”
孙癞子看两个老和尚的情形,也觉得不像是存心和师傅为难的人。然心想:师傅作法起雾,我亲眼看见的已有半年了,没一夜不是剑尖一绕,便是浓雾弥漫,唯有幽冥钟一响,就如风扫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这口钟,据当家师说,已用过七八十年了。我小时曾听得人说,一切物件,都是年久成精。莫不是这口钟因悬在高处,年深月久,吸受得日精月华多了,已成了妖精,在暗中与我师傅作对?两个老和尚自然不知道。我既到这里来了,不管他是也不是,且把他毁了,免得我师傅每夜耽延修炼的时刻。即算毁错了一口钟,也值不了甚么。想罢,觉得主意不差,遂对了空说道:“我也相信你和这个聋和尚都不至与我师父为难,但我师傅每夜在山顶上修炼,非有浓雾将山顶笼罩不可,近一个月以来,确是因为这口钟响,使我师傅作不起雾来。我于今并不归咎你们,只毁了这口钟就没事。我毁了之后,你们要撞幽冥钟,换过一口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