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一在一个月以前,每夜睡了,就像有人和他在一床说话的样子。张婆婆听了,问过几次。张一只回说是说梦话,并没有和他说话的人。张婆婆每夜听得,越听越清切。前几日又问张一,并对张一说:“你近来的脸色很是难看,身上也瘦得不成样子,你若再隐瞒不说出真情来,岂不是害了自己。”
张一知道瞒不过,才说:“有个姓黎的姑娘,就住在这个社坛不远,年纪十七八岁,生得美丽非常。在一月以前,因那日天气热的厉害,张一打从城里回家,因喝多了几杯酒,走到社坛,天色已黄昏时候了,酒涌上来,觉得身子疲乏,就坐在这一棵梨树下歇息歇息。刚待合上两眼打一回盹,忽觉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惊醒看时,乃是一个姑娘。这姑娘就是姓黎的,问张一为甚么坐在这里打盹?张一见了女人,素来是欢喜偷偷摸摸的,大约当时见了这姓黎的姑娘,就干了不顾廉耻的事,并且还约了每夜到张家相会。张婆婆心里疑惑是狐狸精,口里却因张一吩咐了,说黎姑娘是不曾许配人家的姑娘,每夜来张家的事,不能使外人知道,遂不敢向人说。直到昨日张一快要死了,还不敢大声说妖精作祟的话。那妖精说住在社坛旁边,我想我们不是时常在这树底下乘凉的吗,有谁见过甚么妖精呢。据你看,张一究竟是不是妖精害死的?”
邓法官听了,冷笑道:“黎姑娘竟敢是这般作祟害人,我真不曾想到。可惜许大爷昨日不到城里接我。”
这姓许的答道:“我还没走出大门,张一便已咽了气,还接你来做甚么呢?”
邓法官道:“在断气一个时辰以内,我还有法可设。这虽是张一该死,但是那妖精也实在太可恶了。”
众人听了,都问道:“到底是一只甚么妖精?是狐狸精么?”
邓法官生气的样子答道:“那里是甚么狐狸精,老实说给你们听罢。”
说时,伸手向老梨树一指道:“就是这棵梨树,年久成了妖精。大约张一那次坐在这下面打盹的时候,因喝醉了酒,心里有些胡思乱想,所以妖精能乘虚来吸取他的元阳。”
众人都吃了一惊,一个个抬头望着梨树出神。姓许的“哎呀”了一声,说道:“这却怎么了,这梨树正在大路旁边,来来往往的,在这下面歇息的,每日不知有多少,谁知道坐在这里,心里便不能胡思乱想,将来不是还要害死好多人吗?”
邓法官道:“这事我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岂能袖手旁观。我到浏阳,已不知道钉死了若干树木,只这梨树我没下手。就因为他生长在大路旁边,枝叶茂盛,可以留给过路的人乘凉避雨。于今他公然敢出来兴妖作怪,我怎肯饶他?”
旋说旋从怀中探出一口寸多长的铁钉来,口中念念有词。弯腰拾了一个鹅卵石,将铁钉钉入树身。回头向众人说道:“你们瞧着罢:到明天这时分,便教他枝枯叶落,永远不再生芽。”
姓许的向树身端详了一会道:“依我看像这们大的梨树,就用刀斧劈去半边,只要在土里的根没有伤损,也不至于枝枯叶落。这一点儿长的铁钉,仅钉在他的粗皮上,不见得能教他死。”
邓法官笑道:“你不信,明天来瞧着便了。”
众人接着又谈论了一会,才各自散回家去。
次日,邓法官也觉放心不下,知道这梨树不比寻常,恐怕真个一铁钉钉不死,给地方人看了笑话,亲自走到社坛来探看。只见昨天在场的几个人都已来了,齐起身迎着邓法官道:“你看,这树的枝叶,果已枯落得不少了,大概是因这树的年数太深远,生气比寻常的树足些,所以一日工夫,不能教他完全枯落。”
邓法官抬头细看那荫庇数亩的枝叶,已有一大半枯黄了,心里也认众人所道的不错,连忙点头说:“是生气太足,枝叶太多的缘故,任凭他的命根有多们长,也挨不到明天这时分,不愁他不死个干净。”
于是大家又坐下来谈话。
正谈得高兴,忽有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妇人,肩挑一担篾箩,缓缓的从城里这条路上来。那妇人身上衣服虽是破旧,倒洗濯得很清洁,一望就使人知道是个农家勤奋的妇人。肩上担子,似乎有些分量,挑不起,走得很疲乏的神气。走近社坛,便将担子放下,离众人远远的坐着休息。箩上面有盖,看不出箩里装的是甚么东西。众人看这妇人的容貌,倒生得甚是齐整,眉梢眼角,更见风情。不由得几个悄悄的议道:“这妇人没有丈夫的吗?怎么一个妇女们,会挑着箩筐在外面走呢?”
邓法官低声问姓许的道:“你们也都不认识这妇人是那里的么?”
姓许的点头道:“且待我去问问他,箩筐里是甚么东西?挑到甚么地方去?”
说着,从容起身走过去,赔着笑脸问道:“请问大娘子,这箩里挑的甚么东西?从城里挑出来的么?”
妇人也不抬头看姓许的,只随口应道:“半担宜昌梨子。”
姓许的听了是宜昌梨子,很高兴的接着问道:“挑回家自己吃吗?”
妇人微微的叹了一声道:“我若有钱能吃半担梨子,也不自己挑着在路上走了。”
姓许的道:“不是自己吃,是贩来到乡下发卖的么?”
妇人低头应是,显出很害羞的样子。众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看了,心里不免冲动起来,也走过一手将箩盖揭开,说道:“好宜昌梨子,卖多少钱一斤?”
妇人踌躇道:“不好论斤的卖。大的卖三文钱一个,小的五文钱两个。”
后生拈了两个,在手中掂了掂轻重道:“大的两文钱一个,肯卖么?若是两文钱一个能卖,我就做东:这里共有八个人,十六文钱卖八个,大家解一解口渴。”
妇人摇头道:“两文钱一个买我的小的,我都得贴本。两文钱一个,只能由我拣选最小的。”
后生伸手在箩里翻了几翻道:“十分小的倒少。也罢,就由你亲手拣选几个看看。”
后生一说做东的话,大家都欢喜得甚么似的,登时围住一担箩筐,想吃不花钱的梨子。邓法官素来不能看见生得标致的妇人,一见了标致的人,浑身骨头骨节都和喝了酒的一样,不得劲儿,定要逗着那妇人,说笑一阵风情话,才开心快意。不然,便得使用法术,害得那妇人当众出丑,羞忿得无地自容。平时既习惯了这种行为,此时自然也改变不了。见妇人从箩里拈出一个最小的梨子,递给那后生。后生摇头不接道:“这个太小了。你卖我两文银一个,像这们小的,也值得两文钱吗?”
妇人还不曾回答,邓法官已笑嘻嘻的说道:“由大娘子亲手拣选的,你如何还说值不得?大娘子若肯亲手送到我口边,那怕就教我出十文钱一个,我也说值得。”
后生笑道:“你不出钱,专说便宜话,有甚么不值得。”
邓法官道:“你以为我不舍得花钱么?这样小东西,算得甚么,你们大家尽管吃罢。三文一个也好,五文两个也好,你们尽量吃便了。看共吃了多少?由我还钱就是。”
姓许的笑道:“邓法官说这话是要作数的,我们不讲客气。”
邓法官也不回答,伸手拣大梨取出来,每人两个分送了。后生接了梨子,笑道:“我们不妨就是这样吃。只是邓法官说过了,大娘子若肯亲手拿梨子送到他口边,他出十文钱一个。大娘子就拿一个送到他口边罢,这有甚么要紧。送到口边,和送到手里,有何分别?大娘子既辛辛苦苦的出门做这种小生意,只要伸一伸手,就多赚几倍的钱,出钱的说值得,赚钱的难道反不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