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鲁平家里的老头慧海来。记得那日慧海曾说过,如果有为难的时候,前去找他。我于今仇不能报,白天又不敢多出外行走,恐怕被人认识,何不去找他谈谈?他是有能耐的,年纪老,见识也多些,或者他能帮助我也难说。便是他不肯出力帮助,我看他是一个很正气的老头,谅不至反帮着淫贼与我为难。这日一早,张汶祥就出城到鲁平家来。门外草场上,正有几个很壮健的汉子,练拳的练拳,练棒的练棒,一个个面上都现出十分畅快的样子。张汶祥看了,不觉心头羡慕道,还是安分的良民得真安乐,他们心中无所畏惧,无所忧虑,每日不练把势,就下田做工。不下田做工就练把势,吃得饱,睡得足,何等逍遥自在。我当日在四川,何尝不可以学他们这样快乐一生。偏要自持武勇,不肯安分做农夫,情愿倾家荡产,结交一般盐枭,受他们的推戴做头目。自做了盐枭头目以后,便不曾有一时半刻像这样的安闲。弄到而今,一身没有着落还在其次,就是这颗心一想到大哥惨死,登时比油煎刀扎还难受。细想起来,乃是自寻苦恼。枉自练好了一身武艺,那里及得他们这般享受?张汶祥如此思量着,不由得停步望着练拳棒的出神。练拳棒的见有人目不转睛的看他们,也都停了拳棒不练,拿眼睛来打量张汶祥。张汶祥知道初练拳棒的人,最是技痒。如果看的人不留神,露出了轻视的神色和言语,是一定要被责问的,甚至还要较量较量。当时见这几个汉子停了拳棒不练,就提防他们是技痒,要兴问罪之师了。不待他们开口,急忙拱手赔笑道:“我是特从省里来拜访慧海老师傅的。随便请那位老大哥进去通报一声。”
还好,那几个汉子听说是拜访慧海老师傅的,立时都把寻是非逞身手的念头打断了。其中有一个练拳的走过来,打量了张汶祥两眼,问道:“你前次不是曾到我家来过的吗?”
张汶祥连连点头应是。这人向前走着道:“请随我来。张汶祥跟着走进前次坐的那间客房里,这人自到里面通报去了。”
不一会,只见慧海笑容满面的支着拐杖出来,很亲热的说道:“张大哥辛苦了,怎的这们早?”
张汶祥一面迎上去行礼,一面暗地诧异。记得前次在这里随口答应姓王,并没有说出真姓,何以他会知道我姓张,称呼我张大哥呢?慧海答礼,让坐,说道:“我一向很担心张大哥在省里不大方便,几次打算到省里去接张大哥到这里来住些时。一来因多了几岁年纪,真是老朽了不堪劳动。二来也恐怕张大哥多心,弄巧反拙。张大哥不知道我是谁,我却是知道张大哥的。不但知道,说起来还很有些瓜葛呢。”
张汶祥很不安似的望着慧海,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瓜葛?慧海继续说道:“尊师不是无垢和尚吗?”
张汶祥连忙应是。慧海道:“你知道无垢和尚的俗家姓什么?原来叫什么名字么?”
张汶祥面上好像透着些惭愧的神气,说道:“不知道。我当日也曾问过他老人家,无奈他老人家硬不肯说。我因出家人多有不肯拿在俗时的姓名告人的,大半由于出家是不得已的事。一提起俗家姓名,就不免触动多少感慨,也有说出真姓名有妨碍的。所以我不敢根究我师傅的姓名。”
慧海点头道:“你师傅若拿真姓名告人,并没有什么妨碍,也没有什么感慨可触动。不过你师傅生成要强不肯示弱的性格,与别人不同,说起来只是一桩笑话。你既不知道你师傅的姓名,他的身家履历,不待说是更不得而知了。”
接着,将田广胜、周发廷、雪山和尚三人同学剑术,及田义周在仙人溪与朱镇岳交手受伤,朱镇岳入赘田家,田义周忿而出走的话说了一遍道:“你师傅就是这个赌气跑出来的田义周。从那次跑出来,至今不但不曾回过家,并一字的音信也没有通过。朱、田两家的人,到处都寻访了一阵,访不出下落,只得罢了。几十年来,大家心里都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了。直到近来孙耀廷到了山东,因他是在峨眉山学道的人,曾在毕祖师处见过你师傅,向我说起来我才知道。”
张汶祥问道:“孙耀廷老丈,你老人家认识吗?”
慧海道:“都是说起来才认识的。我的话还没有说了,我不是刚才对你说,与你还很有些瓜葛的吗?有些什么瓜葛呢?我与你师傅是同门的弟兄。你还有一个师伯名孝周,因带兵与发逆交战,在广西阵亡了。只是尸首不知下落,你师祖田广胜派我们几个徒弟去寻尸,并吩咐我们道:谁寻着了孝周的尸首回来,便招谁做女婿。”
偏偏被魏壮猷那小子寻着了,他就做了田家的女婿,和你师祖是一家人了。你师祖原有两个女儿,魏壮猷配了个小的。我那时少年意气,想做你师祖的小女婿。你师祖不肯,我也就赌气离开田家了。这都是少年时候的荒谬举动,过了些时回想起来,委实有些觉得对不起人。二十年前遇着雪门师伯,他劝我出家,我因此皈依了佛法,赐名慧海。雪门师伯原是要我披剃的,我一想我本是个无家的人,若一披剃认真做了和尚,在某寺某院当起住持来,无家反变成有家了。我一生是东飘西荡,随遇而安,没有一定住处的。既当了某寺某院的住持,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东飘西荡,随遇而安。那们一来,是出家反变成在家了。本来修行重在守成,落发不落发,完全不与修行相干。我不落发,没有拘束,一落发就拘束得寸步难移了。所以我就做了现在这个不落发的和尚。
张汶祥听到这里,从容立起身,恭恭敬敬的对慧海叩头道:“原来是师伯。不是你老人家说出来,小侄怎得知道?”
慧海伸手搀起张汶祥道:“你前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眼里虽已看出你是一个会武艺有侠气的人,然尚不知道你就是田义周的徒弟。你走后,孙耀廷就到这里来了。我才知道赵承规也是孙耀廷约了到这里来的,你那日不是曾在这里与赵承规会过面的吗?”
张汶祥应是,问道:“师伯的真姓名,不能说给小侄听么?”
慧海笑道:“有何不可。只是我已二十年不用这真姓名了,说出来除了几个少年时在一块儿的朋友,谁也不知道这姓名是何等人。我俗姓史,名卜存,原籍直隶广平人。你这回受的委屈,我完全知道,孙耀廷因为你不听他劝的话,赌气回浏阳去了,打算教你师傅亲自来山东劝你。赵承规也因为你不听孙耀廷的劝,执意要在这时候报仇。他是奉了他师傅沈栖霞的命,特来保护马抚台的人。假使你的仇报成了,他便不能回襄阳见他师傅,因此只得每夜时刻不离的在巡抚部院保护。”
张汶祥听了,心里才明白那夜打瓦的是赵承规。慧海又道:孙耀廷为恐怕赵承规将你作寻常刺客看待,在黑暗中遇着,使出他的飞剑来。你虽是武艺不错,然完全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敌道家的宝物?费了多少心思,方将你引到这里与赵承规会面,只是那时的杀机还未动。日后的事,孙耀廷虽有预知的道行,但不敢事先揭穿,恐遭天谴。这番的事,孙耀廷实在是煞费苦心。若没有他,你的性命就不送在鸿兴客栈,也早已送在巡抚部院的房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