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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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书信三则

苏雪依

雪书

云栖:

秋去冬来,时岁倥偬,严寒的身影毫无间隙地光顾了我所在的小城。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雪,从我写信的窗前望去,两棵大梧桐秃枯的枝干重被雪晶覆盖,开出了只有冬季才有的出尘之花。我想:它们必定十分惊讶,自己的生命可以以另种更为高洁的姿态存在。一只雀儿调皮地跳上树枝,划一下翅膀飞走了,簌簌的雪撒下来,于是地上,便沁了雪心,整个大地转而变得柔软。透过雪枝,可以看到对面的小河如青靛的古镜,映射着黛蓝的天空。几棵垂柳,随心地欹在河岸,柔长的枝条,偶尔扫一下薄冰,把自己变成一幅简约的素描。行人三三两两,缓缓悠悠步过小桥,为这素洁的画面缀上几抹亮彩。

云栖,有一个女孩子偎依在高大的男朋友怀里,停在了柳下,她伸出纤手抚弄一下枝条,于是柳丝摇曳,恍如叮咚不已的音符。那个女孩又俯下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仰脸对那男孩灿烂的一笑。

这是世上最动人的一景,云栖。我想起了爱情。只有得到爱情浸润的女子才会如此姣美,一通蜜意写在脸上。你心中理想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对我来说,烟花般绚烂复归于平淡的爱情是最值得追求的。生命淡泊如云,两颗最真的心灵忽而相遇了,一个眼神俘走了你的全部,从此,你食甘无味,辗转难寐,所思所想再也逃不开那目光的劫。你为之狂,为之痛楚——但,那是一种愉悦的痛楚!你迫切地想步入他的世界,砥砺同舟,哪怕船毁人亡。

是的,船毁人亡。卿不见,绝俗的雪花在高高的云端由上帝之手捻捏?卿不见,胡杨九曲十八弯生死不改只为迎受大漠的拥抱?还有,那伯牙铿锵的音符不因子期在侧耳谛听?知音,呵,知音!——若得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那烟花终于因了致命的吸引而嚓地点燃,倾尽了一生的激情。

是的,我不怕,激越过后的心灵陷入幸福的疲惫。耗尽自己的心力,剩下的该是品一杯清茶,看弦月初升,花开花谢。燃烧过后的满足,是真满足。

可是多少的人,行走在世间,只是为了结伴取暖。他们害怕尘世的寂寞,害怕暗夜的孤独,也害怕前路的可畏。他们相依,心脏却并非一起搏动;他们相视,却并非看到了同一片景致;他们互相牵念,更多的是在尽一份责任。

云栖,生命匆匆,韶华难再。为什么不趁青春年少无所顾忌地爱一次呢?生命单调的底色,需要繁花的镌刻,平坦的波流,需要巨浪的奔涌。我一直赞赏卓文君与司马相如,那曲《凤求凰》永远地唱在二人的心间,社会的壁垒,世人的白眼只引发他们月夜私会的浪漫故事——这是极致的浪漫,谁有胆气才气支付这样的一份浪漫?

爱情的美好,从来不在于金钱的多寡、地位的高低,更重要的是在于心灵是否琴瑟和谐。两颗不入流的心迟早会奔向各自的终结。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莞尔是爱的前兆,被酒春睡,赌书泼茶,不失为一种动人的风景。

若得不相见,便可不相念,不相知,便可不相思,不相惜,便可不相忆,不相爱,便可不相弃,那只是胆怯的人们为贫瘠的爱情寻一个无碍观瞻的借口。相识又相见,相牵又相念,相恋又相爱,岂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吗?那句话亵渎了爱的真义。莫使百年苍白而逝,莫使丰腴的青春年华萧然索然。

云栖,不由得说多了。这一切,皆缘于我听到的一个故事:一位姣好的女子频繁地离婚,只是因为她每次看中的人都走眼。她说:我从未有过理想的婚姻,我好像一生都在寻求爱的路上。爱,这个简单的词被她琢磨复杂了,她以为每次和不同的男人谈情就是真正的爱,就会无形深厚自己的魅力。她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个心无所寄的人。

心有所寄,多么好。云栖,你以为呢?当你把一颗心系在钟爱的人身上,是否远在天涯也觉得不再凄惶?今夜星辰亦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透心透骨的愉悦。

风起了,我关上窗,准备结束这封信。那个甜蜜的女孩已走远,一袭红衣,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云在积聚,晴朗的天空变得沉翳。另一场雪又在悄悄地到来。请打开你的窗子,一枚雪笺将如坠落凡间的天使,无声无息地印入你的书扉。请你不要抹掉它,它带着孤高的清寒,心灵的热切与轻飘的香气,如同我对你眷念的心怀,和长久不止的牵挂。

好朋友,知道你喜欢雪,最后附上诗一首:你——如雪花般,是不可复制的纯洁。

雪,

这白色的精灵

吹开了十二月的风尘

在人间留下飘忽的倩影

雪,

这天使的翼羽

沾满情人的泪水

自由地追寻阿波罗的风

雪,

这清响的音键

弹唱着无法拓印的歌节

是少女遗失的面纱

也是永远不可复制的——纯洁

春信

云栖:

“春天的水位,已上了岸柳的梢头”,好久了,我才来写这封信。花已开至绚烂,轻浅的绿意也如陈年的龙井,春风一吹,便漾开层层的碧色。蒲公英酝酿着把它轻盈的小伞落至东西南北,连纸鸢,也在天上飞过了三回。你还好吗?

正是读书的好时节。阳光透过百叶窗,执拗地溅到身上,斑斑驳驳。一页页翻过散发油墨香的书籍,内容丰厚至极,看至末尾,却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大抵繁花似锦,到头来却只是云淡风轻。谁也不见那翅膀如何在天空奋力挥动,才不见了云似的倩影。生之沉重,日子的艰辛,只有作者能够体会。

这两年,大部分时间耽于一个年少的故事。我要为俊雅的男子,为青春终将流逝的女子写一本他/她们豆蔻年华的读物。当他们老了,翻看这个故事,但愿能够会心一笑,拣拾韶光的点滴。因为笔力有限,我不知写的是好是孬。孬好已即如此。我在写作中寻觅,寻觅丢失的时光,重新体味心灵的悸动。回不去了,那白衣飘飘的年代。苍狗白云,毫无商量地推续着生活,镜中的容颜,已一日日苍老,年少的丰润也必将为沉沉暮色所取代,唯有一颗少女之心不改。

有人问我:你是否将永久保留少女的真纯,可知岁月的磨砺,再姣好的女子也将粗糙。他善意地劝解我,要及时打点自己的人生,切不可再糊里糊涂,不深究世事——可是,世事不本就是风轻云淡,再酽烈的茶喝到最后不也仅留幽幽的清气?为此,我酷爱桐花,那株我老家屋前的桐树,过不了多久,应该是紫烟缭绕,把我那座黄瓦青砖涂写成一个浪漫的童话。

云栖,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带着一份诗意。我恍惚看见白衣翩翩的你,走在雪中,走在岸边的苇丛中,走在漫山遍野的金樱子中。那一袭白,是你的肤色,是你文字的颜色,是你心灵的颜色。多想,变成一枚黑的键,为你谱写一曲美丽的咏叹调。

可是,友情还是淡泊如水吧。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却不寡味。太近的距离,会把心儿烧化,谁都禁不起,那深黯淋漓的伤口。自古至今,所谓的好友,大抵如是。譬如李白与杜甫,心灵相系,在对方困蹇穷途时,也只不过以文字作答。《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与山涛心意已决,亦不妨碍心有灵犀的一笑,甚至将子女托付对方。这,实在是一种缘分——是的,爱情是缘,友情亦是缘,搞不好,这份缘就在人为的运作中消失。

愈来愈知晓了自己的所愿:不再是富丽如锦,亦不再是功成名就。一切,顺应自然。自然有春天,有夏季,有秋雨,亦有冬雪。四时好景,时时展现。临窗一盏清茶,一曲清歌,再闲敲黑白棋子,看一树花开,一树花败,不失为一种惬意。昔李太白有“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花覆在君额,襟侧,等尔醒来,我已悄悄走开,唯有远方琴音叮咚,抚慰君之心怀。

花事越来越深,至荼?,一场灿烂的帷幕方会谢下。在此期间,抚花门前,折柳相赠,不亦快哉。

夏帛

云栖:

日头如烈马,踢腾起火红的尘烟;杨柳将蓊密的发伸向河的最底,试图汲取最后一丝湿意;而路,如雪亮的蛇蜿蜿蜒蜒,一直通到了天上。一切,都在等待一场淋漓。

果然,闪电的利刃劈开浓厚的云层,雨的节奏铺天盖地弹奏在天地大幕。如烟如织。洇透了世间的一切,淋湿了一颗苍白如许的心。

雨过初霁,世界,突然又陷入一种安宁。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往。

云栖,我就在这清新的空气里,给你写信。

而前几天,我刚刚落了一场泪雨。姑姥爷和奶奶——两位我尊敬的长辈相隔一天离世了。他们走的时候面容安详,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可是,我们都不愿意他们离开。好多的话还没有说,好多的孝还未尽。他们就这样无牵无挂地走了,倒是我们这些人,心都潮了。我们望着那沉重的灵车缓缓驶上大路,终于一屁股坐在地头,痛哭起来。

如若不是一场特殊的经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离世的时候他们是快乐的——关于这场特殊的遭遇,我已零零星星地告诉过你,它改变了我对人生的态度——我忽然想起一句话:你出世的时候,你在哭,他们在笑;你离开的时候,所有的人在哭,而你笑了。

我想,笑,是因为有亲情的陪伴。是啊,操劳半生,生命的内涵已越来越丰厚,亲情已毫无间隙地渗入每个角落。他们不孤单,对生活,也只是充满了感恩。

云栖,不知你是否想过人生的意义?你一定有着一个理想,它让你兢兢业业、忙忙碌碌,只是,千万不要忽视身边的亲人。如果他们不能分享你的快乐,抑或承担你的苦闷,理想也毫无理由地打了折扣。

爱情如烟花,绚丽夺人,灼伤两个人的心怀,可它毕竟短暂;友情如醇酒,可以时不时浅斟低酌,然而毕竟有时隔着海角天涯,唯亲情信手而来,那种温暖的感觉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你是一个富有的人,因为这么多的人爱你。之外,有人把你奉为家庭的重心,缺少你一日便不得完满。这是一种幸福,也意味着,一种无言的责任。

七月流火。热意随着时光一日日消失,而清凉和湛空又将再次光临。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不着痕迹地改变着我们的容颜和心情。

而无论如何,有你,是美好的。你不只是我爱的人,亦是亲人,对吗?

月在一日日地圆满,它从冷清处一路走来,又在半空,洒下它清峻的光辉。它和我们的星球,也是相依相偎的。

花败了一茬,又新开了一茬,我的案几,那杯铁观音,澄碧又多了一分。你来,来饮了它,顺便,留下你的妙语佳作。

麦子早已熟过了头,被闪亮的镰刀收割。那些玉米,正在沉静中等待发芽。池塘的青蛙有些不安分,整晚整晚地唱着它们脆亮的歌谣。掀起窗帘的一角,我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如花,那是你吗?

我知道的,你从来未曾离开,永远也不会。

我亦如是。

原载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