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从泰山祭祖归来,就把这个本应发落到北苑偏殿居住的五皇子李泓亲自带到了身边教养。云台从此多了个进进出出的小小少年,内宫的侍应和宫人无人敢小瞧他半眼,连太后每每来与太上皇说话,小心翼翼赔笑的同时,也要问及到这位小殿下。
一时间,皇后的铁算盘顿时落空,不但她没料到,就连孝宗也没想到,半个月的功夫,自己的私生子会将老皇帝的心全部俘虏住。这样的结局并不是孝宗想要看到的,孝宗曾经迷恋那孩子的生母不假,也打算借着抬举他的机会,弥补对欧阳氏的始乱终弃。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所有事情都掌控在孝宗手中。
现如今太上皇打算挟李泓另起炉灶......这是孝宗绝不能接受的事情。于是原本在朝廷上下被十分看好的五皇子,忽然成了孝宗冷遇的对象。
渐渐,朝内朝外都看出几分门道,时间一久,除了云台的宫人们还对李泓彬彬有礼,客气有加,余下那些人每每阴奉阳违,对五皇子及其身边人明里暗里下黑手。
太上皇只当全然不知,皇后更是乐得在看热闹,唯独风凤藻宫的元妃娘娘,时不时打发太监去云台看望五皇子。
京城进入九月,天气越发的闷热,除早晚还有几分凉意,余下时间直让人恨不得钻进冰桶里。卢氏的身子重,已经禁不住这些酷暑,岫烟便和早出晚归的父亲商议着,她们娘俩把黛玉接回来,三人先去城郊的庄子上避一避,等天气稍微转凉些再回来。
邢忠整日在军械所,整个人晒的跟焦炭似的,不但如此,体重也下降的惊人,过去的衣裳现在穿起来都松松垮垮,根本不合身,卢氏心疼丈夫:“我就劝你当初不该把那样的东西交上去,现在好了,皇帝干脆把你当老黑奴使唤,没日没夜的叫你赶工,这样下去,你这身板非累坏了不可。”
岫烟亲自熬了一碗百草羹给邢忠:“米太医说了,这种时节不不能用大补的汤水,会叫人体内燥热,他给了我个祖传的偏方,用二十几种药材做成药包,和乌鸡、黄鳝一起炖了,用金银藤代替党参,效用更好。”
邢忠笑着接过女儿手里的蒸盅:“难得难得,现在可不是捉黄鳝的时节,你打哪儿弄来的?”
卢氏嗔看着丈夫:“你闺女心疼你,叫来了京城各大酒楼所有有脸面的采买,一条黄鳝给一两银子。便是你碗里这一小口,也足够一户庄家人小半年的嚼用了。”
邢忠大吃一惊,忙将蒸盅递给卢氏:“胡闹!我吃它何用,你的月份重,正该吃它。”
岫烟见爸妈俩推让来推让去,不由笑道:“瞧你们俩,一碗羹也谦让,爸吃了就是,米太医说过,这百草羹不适合孕妇用,我早请了人专门给妈做吃的。说起这个,我倒有件事和爸妈商量。如今家里要添人口,将来正德要出来做事,朝廷上下打点的银子花费也不少,我就想再添几个赚钱的生意。”
夫妻俩一怔,自打邢忠走仕途之后,家中财政大权都交给了卢氏。卢氏有孕,女儿就一力抗在了肩头。
外人看来,岫烟才十六七岁,把家中财政大权交给她,邢家夫妻的行径叫人不敢置信,可邢忠和卢氏却知,女儿的理财能力远不是他们能及,所以倒也放心交给她管着。
“怎么回事?难道家里的买卖出了问题?”邢忠狐疑的看着卢氏,卢氏也不解,冲丈夫直摆手。
岫烟忙笑道:“蛋糕铺子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就是我见母亲每日辛苦,家里的厨娘做的不可口,忽然想起那个时代,不是有专门这种替人坐月子的地方?从怀孕一开始,到胎儿落地,这中间的利润要是被咱们捡起来,那就是一笔惊人的价值。”
卢氏的脑筋转的飞快,女儿这么一说,她立即接口道:“京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是专门请乳娘来喂养孩子,贫家小户又请不起,这中间的问题你如何解决?再一个,你是个未出门的大姑娘,叫外人知道这买卖是你领的头,对名声也未必好。”
岫烟莞尔一笑:“妈说的这些我早想过了,后面那个好解决,如今爸是官家人,咱们不好出面,就把买卖记在管家娘子的名下,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也多半用这法子。至于前面的......就更不是难题了。咱们这买卖一开始本就走高端路线,想从咱们这儿请人享用一次全套服务,没个一二千两银子,想都不要想。你们细想想,那些大户人家请奶妈子,无非就是挑拣家里奴才中身板壮实的,底细清白的,至于孩子为什么发烧,为什么吐奶,那些乳娘根本不明白,我悄悄打听过,这个时代的儿科大夫少之又少,就算有,也都是行为粗鄙的药婆充当。”
药婆是在乡下或偏远地区专门卖药的女人,她们运用一些土法子和中草药给人看病,只有穷人家没余钱医病时,才不得已请了她们,这些女人时常也充当儿科大夫,也有医治好的,也有医治不好的。她们的生财之术无非就是将旁门左道的药卖一个天价,供内宅女人们使用。
正经人家都不愿意和这种人往来,更何况是把子嗣这种大事交到她们手中。
“听人说,宫里面也有伺候娘娘们月子的老嬷嬷,但这些人身份贵不可言,轻易不会将独门手艺传授给外人。我虽然没生过,但可没少伺候。”岫烟笑道:“正德小时候不就是我一手带大的?经验心得一点不少!就算不可靠,还可以去请别的教习,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花钱供奉着那些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们,大家在一起集思广益,多少也能理顺出来个章程。”
邢忠见女儿说这话的时候,精致的小脸上泛着光。
自己家的丫头自己最了解,女儿自打进京之后,很久没有流露出这样的兴奋之色。
想到此,邢忠心中不由一黯:过去在吴县,虽然没这里繁华,可他们一家四口也是其乐融融,吃喝不愁,不像现在......
三人正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时,管家忽然急匆匆走了进来:“老爷,太太,宫里面来了人,说是皇后有懿旨给太太和咱们姑娘。”
岫烟忙搀扶了挺着大肚子的卢氏去前院。皇后殿的一位小黄门正等在那儿,见了卢氏便笑盈盈道:“皇后娘娘体谅邢太太有了身子,不欲叫你叩拜,只接了圣旨就是。”
卢氏心下一动,忙陪笑道:“公公虽然这样说,可皇后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小妇人岂敢妄自尊大,这礼是一定要敬的。”说完,搀着岫烟的手,慢慢曲下膝盖往下跪。
小黄门居高临下的看着卢氏,脸上虽然含笑,没出声阻止卢氏的行为。等见卢氏跪稳,才徐徐展开明黄色的卷轴,朗声道:“闻邢家有女岫烟,品貌双全,德才兼备,今特宣进宫问话,命其母卢氏随行之。”
小黄门念完,已然开口恭喜道:“邢太太大喜,能得皇后娘娘召见的小姐可还真没几个呢!这是贵府上的福气,也是邢小姐的福气。”
卢氏早给管家使眼色,管家忙将准备好的荷包递了过去,小黄门笑意更深,“邢太太也不用多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三公主身边缺个伴读的女孩儿,皇上叫娘娘在京城富贵人家里寻觅几个恰当的人选。这不......皇后娘娘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邢姑娘。”
卢氏干笑两声:“公公别是拿我们开心吧?我们家丫头今年也虚岁十九了,做伴读岂不太大了些?”
管家忙又从袖口中直接抽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那小黄门心下一惊,想收却又不敢收。
“公公好歹给个准话,我们要是得了公公的帮忙,今后难忘这恩情。”
小黄门一咬牙,索性直接告诉了卢氏:“年前三公主被指婚给了宁远将军家的小儿子,如今全心代价,哪里真有闲工夫去学里念书?不过是皇后娘娘找了个借口,想要瞧瞧贵府上的大小姐。咱家身份低微,重要的消息并不晓得,不过......这段日子以来,三皇子倒是时常去皇后殿请安,顺带着去瞧四皇子殿下。”
小黄门也不管邢家母女俩听懂没听懂,取了银票就要告辞:“咱家还要往对门欧阳府上去,这就不耽搁了,明儿一早宫里的人会准时来接邢太太和大小姐,还请两位贵人不要耽搁时辰。”
管家亲自送小黄门出府,母女俩转身回了内院,将事情告诉邢忠。
邢忠沉吟半晌:“那位小公公话里有话啊,三皇子是宫人所生,三公主的母亲是不得宠的贵人。他们俩怎么会凑到一处去?而且皇后从来对非亲生子嗣不假颜色,三皇子频频往中宫殿去,这事儿很不寻常。”
正德进宫之前,邢家早将那些皇子皇女们的喜好及出身打探的清清楚楚,就为以防万一。没想到用到这项资源的不是正德,倒成了岫烟。
岫烟忽然道:“琏二嫂子来的时候只说求珊瑚树是为送北静王,我恍恍惚惚记得她提了句三皇子,好像说是给宝玉求了个侍读的差事。三皇子以前的侍读是哪一个?”
邢忠忙道:“这事儿是阿兴出去打听的,这就叫他来。”
阿兴过去就是邢忠身边头号小厮,如今年纪大了,卢氏给他娶了一房好亲事,更提点了他做邢忠身边的管事。阿兴知恩图报,对邢忠和卢氏格外忠心。
“老爷问三皇子殿下的伴读?”阿兴站在堂下,略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徐家的一位少爷。”
邢忠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徐家老太妃一去,连徐大人都被皇帝‘恩准’丁忧在家,何况是那些小辈?北静王年纪不大,但手眼通天,帮贾宝玉这个忙算不了什么。可三皇子要求伴读,皇上没时间管这种小事,皇后却不能不过问,难道小太监指的是这个?”
一家人又是不解又是疑惑,眼看着第二日就要进宫,卢氏也管不了那些,只能先忙着给她二人选合适的穿戴。
次日天不亮,岫烟便与卢氏起身恭候,卢氏好容易养红润的脸上略带几分憔悴。岫烟忙叫人在外院的堂屋里弄了张贵妃榻,先叫母亲在这里小憩,自己则歪椅子上闭目养神。
岫烟心里装着事儿,也不敢睡的太沉,一听得院子里脚步声簇簇,她一个机灵就醒了。
“姑娘,宫里的车轿先去了对门欧阳府。”美莲绷紧着小脸,“出来的是他们家老太太和两个不认识的小姐。”
站在岫烟身边的美樱闻言,忙看向姑娘:“咱们家在欧阳府上可没少安探子,怎么竟不知道欧阳家也来了女孩儿?”
岫烟冷笑:“那算什么探子!不过是戚家的旧人,如今投靠了新主,卖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真把实话都告诉了咱们!”
美莲听姑娘这么说,恨恨一跺脚:“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姑娘可是给了她们银子的!”
美莲虽然不断抱怨,可也知此事无用,只好先与卢氏的几个大丫头去叫人。不大会儿,前院果然又来一阵嘈杂,管家娘子领着宫里的小黄门亲自来请卢氏和岫烟。
门外停着两辆翠帷八宝车,前面一驾显然有了主儿,跟车的婆子满脸不屑的看着卢氏和岫烟从邢家大门出来,等见二人走近,又扭头与帘子内的人低语了几句,态度很是嚣张。
小黄门一抬手,笑道:“邢太太和邢姑娘请往这边来。”果然是引着她们上第二驾车。
要说从凤尾胡同进来,第一个路过的绝对应该是邢家,而非原来戚家的老宅。但是宫人们不但越过邢家先去了欧阳府,更把头车给了她们,这里面的孰轻孰重,就一眼可以看的分明。
岫烟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一面搀扶着卢氏,一面忍不住回头去看。
恰头车的车帘子也被人轻轻掀开一个角,内中有半张脸霍然出现。岫烟心下一沉,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倾国倾城的美貌,就是黛玉站在面前,怕也要自惭形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