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在柏拉图看来,语言是一个工具,是按照原型和对象自身来构造和判断的一种影像和描摹。问题似乎就出在这里。按照现象学的观点,摹本(Abbild)与原型(Urbild)之间有一种本然的关系:摹本是原型的开启,也就是说,对存在的描摹是存在自身的开启,因此,原型通过摹本而得以展示,存在通过描摹而得以表现,得以存在。按照这种现象学观点,柏拉图理念思想中的“摹仿”(mimēsis)概念将获得更好的理解;相应地,语言对于柏拉图来说也就突破了工具性含义,成为本质的语言,存在的语言。这正是柏拉图期望在语言和理念实在、事物自身之间建立的一种关系,虽然他没能明确意识到或者说达到这一步,但这种期望对于他是内在的、必然的。这种困境所带来直接的重大的影响,是他困惑和反思理念与世界、存在与生成之间关系的结果。
有意思的是,在对这些问题的考虑中,柏拉图虽暴露出其思想中的困惑和局限,但却有充分的开放性和独立性,这在他的对话本身显示出来,成为表现理念趋于真理的活的真实有效的东西。
柏拉图对话有着惊人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因为克服自身局限的思想能力包含在这对话之中。这正是柏拉图辩证法的奥秘所在。在《真理与方法》中,伽达默尔领悟到这一奥秘,他认为,当苏格拉底认为语词与绘画不一样,语词不仅具有正确性,而且具有真实性(alēthē)时,就像在完全黑暗的真理领域中的一道闪电,语言、逻各斯一下子上升到真理的高度,闪耀着存在的光芒。“语言的‘真理性’当然并不在于其正确性,并不在于其正确地适用于事物。相反,语词的这种真理性存在于语词的完满精神性之中,亦即存在于词义在声音里的显现之中。”
将语言和思想真正置于独立实在的地步的是语言的精神性(像夏特莱所说的)。就像伽达默尔所言,语言只有把事物表达出来,也就是说只有当语言是一种表现(在现象学意义上的mimesis)时,语言才是正确的。因此语词所处理的决不是一种直接描摹意义上的摹仿式的表现,以至于(像诗人和演员那样)把声音或形象摹仿出来。相反,语词是本质或存在(ousia),这种存在就是值得被称为存在(einai)的东西,它显然应由语言把它显现出来。
目前,我们的思考进展到了这样的程度:语言、逻各斯、思在柏拉图对话中逐渐表现出本质的独立性。凭借这种身份,它们成为沟通、连接人与终极理念的存在性的“间接性”,并作为思想性的自我运动的实在性,成为真理呈现的方式或境域。生命充满于大地之中,但生命本身是永恒的沉默。一粒种子破土而出,以其顽强茁壮,以其绿叶、花朵和果实,以其在风雨和天空中的摇曳,展示着那伟大的生命,那永恒的沉默着的力量。
倘若把实在本身当作生命,那么逻各斯就是这生长。
作为逻各斯主语的人,把主体的位置让位给逻各斯,思想成为自己的主语。“思想”思想。那么,这种说法意味着什么呢?
(1)思想的自我同一性,这是思想的最本质特征。只有思想能够自我反思和认知,并在对自我的思想中现实地实现与自我的同一;只有在此同一的辩证运动中,思想才能获得自我,思想才成为思想。
(2)思想与思想的同一,始终都应该是处于开端和起点。思想作为思想的界限产生并规定着自己,在这种产生和规定中,思想只能以自己为开端。在这种自我产生和规定中,自由就是这种自我开端中所包含的东西。
(3)作为真理本身的理念,被假定为自我等同,这种无条件的绝对性为自我同一性所指示,这是理念的最本然的性质。但正是这一假定,使理念与思想发生一种绝无仅有的本然关联:一方面,思想可能的条件就是所思可能的条件;另一方面,思想本身是理念的开启。
(4)人的主体位置的让位是人的主动选择。人将自己的存在置于思想的存在中,并在此找到回家的感觉,而这并不是人的消失。“在家”的真实含义是恬适、亲切、安宁、自然、自在,更恰当地说法是“自由”。只有“在家里”,在“思”中,在“自由”中,真理之光才能降临,与终极的联系才能发生。人和神都“住”在思中,在“思”中相遇,这种相遇之思,就是“道”、“说”,道出的是真正的、惟一的家园。
需要强调的是,话语的存在所给出(Gewahren)的此在与在的在场、存在,是“内在的”存在,即“自己的”存在。在此,外在超越的东西与内在存在是同一的,而这种辩证法只能是自我超越。这是形而上学之误与哲学之思的根本区别,确定这一区别的,不是海德格尔,而是尼采,并在其超人学说中得到了经典表达,它的主要含义是,超人是对人的超越和否定,其表现为人的自我超越和否定。
到了现在,关于真理的传达问题,我们的思路似乎已经进入了正轨。语言、逻各斯、思的独立自在性完整地表现在一个德语词汇中,这个词是Da-Sein,中间的连字号“—”是必需的,它不仅表示距离、关系和张力,还有期待与呼唤的意思,伴随着一种音乐般的呼吸的节奏,在Da-Sein的呼吸中吸入Sein,在Da-Sein的呼吸中吐出Dasein。呼吸中人(Dasein)与存在(Sein)一起在场,一起呈现,一起存在。这呼吸即思,即Da-Sein着的Dasein,即人。思以人的本质而存在的含义终于真相大白了。
我们努力在柏拉图对话中把握到的东西就是语言和思。由此,我们才能回到柏拉图的辩证法,才能更好地言说它。实际上,我们已经、并一直在言说它。我们已经看到,柏拉图一方面困惑于语言、逻各斯(甚至灵魂)的局限,困惑于对真理的把握与传达;另一方面,正是同一个柏拉图,又揭示出语言、逻各斯的真理本质。把关于一个问题的不同的、差异的并且往往是对立的观点都充分地呈现出来,这是柏拉图辩证法的重要方面。亚里士多德说,辩证的艺术直到那时还不具有探究对立的东西是否属于同一门科学的能力。
现在看来,柏拉图对话中所蕴涵的辩证法的力量,并没有被亚里士多德真正把握。也许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成熟的辩证方法在苏格拉底、柏拉图那里尚未得到明确规定,但柏拉图的对话、柏拉图的思考本身已经充分地表达了这种辩证艺术。思想、逻各斯的自在与独立性的获得,其精神性与生命性的存在,从此找到了证据。任岁月流逝,同样的问题都“在那儿”,永远“在那儿”,向我们敞开,朝我们压过来,把我们拖进去,抛进去,“让”我们思考,不得不思考,自己去思考,自己思考。“我”和“思”实际上成了一个东西。
柏拉图的思想令我们感到震惊!他不仅给我们思想,而且让我们思想,并达到我们自己思想。这是柏拉图的力量?不,应该说是思想自身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思想、语言、逻各斯有资格成为人与神之间的中介,成为理念实在以至于神呈现、现身或居留的惟一的“家园”。这也正是思想的一种本性,以思想、以思为己任的哲学的本性及其神圣的价值得到了确定。
在柏拉图那里,思想的力量表现为问答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从“无知”,从“无知的说话人”(docta ignorantia)开始的。苏格拉底著名的“自知无知”是极其重要的命题,它展示的“思想”是纯粹的、虚无般的力量。一般而言,在苏格拉底那里,求知之路首先是把人从各种非知识的观念和意见(Doxa)的杂碎中解脱出来,将它们“悬置”起来,将它们虚无掉,清扫好舞台,这就是“无”知。显而易见,“无”掉的是“知”的障碍,而不是“知”。那么,然后呢?
然后,我们看到笛卡尔从苏格拉底“虚无”的地平线上“呈现”出来:“无”去了这,“无”去了那,还剩什么呢?什么也没剩,除了“思”本身!我们再一次领悟了“思”的力量,这种力量成为真正的主宰者,主宰着存在与否的命运。这种力量不是巴门尼德的作为“不存在”的“虚无”,而是“存在”的力量,是肯定的“否定”。“自知无知”就是肯定与否定的辩证。那么,伽达默尔说,在这种否定的“存在”中首先被肯定的就是苏格拉底的“问题”。
“无知”的后果,是“问题”的“突然”降临,从天而降。这种突然性表明了“问题”的优先性,强化了“思”的非必然性和自由本性。柏拉图问答的辩证法的核心,表现在这“问题”中。伽达默尔指出:问题的本质包含问题具有某种意义。但是,意义是指方向的意义(Richtungssinn)。所以,问题的意义就是这样一种使答复惟一能够被给出的方向,假如答复是有意义的、意味深长的答复的话;问题使被问的东西转入某种特定的背景中。问题的出现好像开启了被问东西的存在。问题的基本质素是开放性。在此开放性中,开启着问题与答复的(合理的、有效的、真实的)方向。这一方向是一种意义规定性,而非内容的规定性。假如是后者的话,答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无知”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那个认为自己更好地知道一切的人根本不能提出正确的问题。为了能够提出问题,我们必须要知道,但这也就是说,知道我们并不知道。”
一种存在与呈现的可能性开启了问题的意义方向,“意义总是某个可能的问题的方向意义”。可能性的开启,意在使开启始终保持在肯定与否定的可能性中。由于这种理由,辩证法的进行方式是问与答,是一切通过提问的认识的通道(Durchgang)。提问就是进行开放。被问的东西的开放性在于回答的不固定性(Nichtfestgelegtsein)。被问的东西必须是悬而未决的。被问的东西必须被带到“有问题的”的状态,以至于正与反之间保持均衡,使思想自身能够破除任何意见的顽固性。这是展现思之创造性力量的氛围和境域。不过,这种力量的无限性同时意味着,问题的开放性并不是无边无际的,问题本身总是包含着由问题境域所划定的某种界限。没有这种界限的问题是空的。提问既预设了开放性,同时也预设了某种限制(Begrenzung)。这种矛盾,推动了辩证法的向前发展。
柏拉图辩证法以“问与答”的对话成为范例,它成为了“思”的具体运作和表达方式。凭借着“思”的伟大的虚无力量,辩证的问答艺术,不仅仅起到了“助产”(Maieutik)的作用,而且直接参与着事物自身的孕育和诞生。真理在思中涌现,这真理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是这样远远地超出谈话伙伴的主观意见,以致谈话的引导者自身也经常是无知的”。我们在这种“虚无”的力量中,分明可以感受到“存在”的力量,“理念”的力量。这正是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题记中借用里尔克诗句所要表达的含义:
如果你只是接住自己抛出的东西,
这算不上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
只有当你一把接住
永恒之神
以精确计算的摆动,以神奇的拱桥形弧线
朝着你抛来的东西,
这才算得上一种本领,
但不是你的本领,而是某个世界的力量。
二、关于思
思具有重要的意义,它确立了哲学关于人与最高实在,人与神之间可能存在的惟一关联方式,即思的方式;它表现了灵魂与思的问题具有内在一致性,灵魂的实在性就是思的实在性。
思的方式是指确立了哲学关于人与最高实在、人与神之间可能存在的惟一关系方式,它是思的首要意义。哲学之所以永远保持为哲学而非神学,正是因为这种间接性,也正是由于哲学的不断思为其所确立,才促进了神学探讨的不断进展。以哲学为起点,我们关心的只是“思中的”神或者“思的”神。柏拉图理念有神论的一个根本前提就是神只以“思”的方式,即通过Nous来呈现,并且是通过理智直观的方式。从理念的思想和角度思考终极问题或者说神学的一种形而上学的尝试,就是所谓的“理念有神论”。
其次,通过后面的探讨,我们将了解到,灵魂问题与思的问题内在一致,灵魂的实在性也就是思的实在性。思的含义只能是“你自己的”思,认识你自己的伟大含义,就是回到你自己的灵魂中去,回到你自己的思想中去,回到别人无可取代的你自己的回忆中去,神只在那里向你呈现,呈现为你的根和生命、灵魂和思想。于是,“认识你自己的最后一个词与认识上帝的第一个词不期而遇了”。另外,苏格拉底的Daimon即“灵机”或“精灵”,其真实含义是人内在的独立的思想能力的表达。“灵机”将人确定地置于自己的思想中,借此理解和领悟宇宙的最高本原,并在这种理解和领悟中创造人自身的存在与历史,同时将这种创造表现为最高本原的创造。关键是,这种创造是通过独立的(人的)思来实现的,它不是直接的必然的创造,在这创造之中,思的理解与选择,亦即思的自由是一个本质的环节,因此“自由”成为理念论研究的基本内容。对此种意义而言,“思”既和善的理念有关,又内在于创造,正是创世之神德穆革(Demiurge)的真谛所在。所以说,思成为了神的部分、成分或者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