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具身心智:认知科学和人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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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生成:具身认知(4)

尽管有些语言并没有编码所有这11个基本颜色范畴,但我们不应该认为讲这些语言的人的颜色域(domain)是贫乏的。相反,在一个给定的语言里,基本颜色术语的集合始终包含了整个颜色空间。例如,新几内亚Dani部落的语言只有两个基本颜色语词,这两个词此前被翻译为“白色”和“黑色”,实际上译为“白-暖色”和“黑-冷色”更好。前一个词包括了白色再加上所有暖色调颜色(红色、黄色、橙色、红紫色、粉色),而后一个词则包括了黑色外加所有的冷色调颜色(蓝色、绿色)。

颜色与认知至此我们讨论的研究一直是关于颜色语言的研究。在心理学中有一个称为语言与认知的完整的子领域,它考虑和争论语言与认知可以或不可以关联的方式。在柏林和凯之前,有一系列着名的实验证明了颜色记忆(一个认知变量)起着给颜色命名的功能(一个语言学变量)。既然命名被认为是文化上相对的,于是人们主张且广为认可的观念是:认知也被证明是文化上相对的。但是如果颜色语言与颜色认知是另一个基本因素的功能,例如颜色心理学,那么将会怎样呢?检验这类问题的一个天然实验室来自新几内亚的Dani语,因为他们的语言事实上缺乏所有颜色词汇。在一系列的实验中,罗施发现:(1)基本颜色范畴的中心成员在认知上更为凸显,它们能够很快地被习得,并且在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上比边缘颜色更容易记住,甚至在没有中心颜色名称的讲Dani语的人那里也是如此;(2)源自Dani语和英语的颜色命名的颜色空间结构差异很大,但对那些源自Dani语和英语里的颜色记忆却相当类似;(3)当教给Dani人基本颜色范畴时,他们发现以普遍方式的构造(以核心成员为核心)来学习这些范畴是非常容易的,而以奇特方式的构造(以边缘颜色作为核心,其中蓝-绿色可能为中心颜色,而蓝色和绿色作为边缘颜色)来学习却极其困难。非常相似的效果也能在我们的文化中幼儿颜色命名的发展中看到。所有这些结果强有力地证明,颜色范畴的认知及语言学方面与深层的(或许是生理的)因素有关。

至此我们的讨论似乎在暗示,颜色范畴完全由人类视觉系统——我们前面评论过的颜色子网络——中的神经元活动的涌现模式来决定。因此注意,焦点颜色红色、绿色、蓝色、黄色、黑色和白色能直接映射到颜色视觉的对立-过程理论的三色通道响应上。那么同作为焦点颜色的橙色、紫色、褐色和粉色又是怎样的呢?更近的研究表明,要产生这些焦点颜色需要清晰的认知运作。认知运作看起来能分为两种:一种对我们物种是普遍的;另一种则是文化特异的。

在1978年,保罗·凯和乍得·麦克丹尼尔(Chad McDaniel)提供了一个模型,它解释颜色范畴是如何从某组神经元响应外加物种特异的认知过程中产生的。这些神经元响应对应于神经元集合的红-绿色、黄-蓝色和黑-白色响应,如由德维劳易斯(R.DeValois)和雅各布斯(G.Jacobs)在颜色视觉与我们相当类似的短尾猿身上的LGN中找到的神经元集合。(人们也可用心理物理学上的颜色通道来构造一个模型。的确,这么做也许更可取,虽然这些通道的精确的神经具身性还有争议。)认知过程对应的运算能够通过用数学分支的模糊集合论来建模。不像标准集合论那样,模糊集合论以允许成员资格度的集合来运作。一个集合中的成员资格度,是由指派到集合中每个成员的某个0和1之间的值的功能来规定的。因此,对于颜色而言,焦点颜色在它们各自的范畴中,拥有的成员资格度值为1,而非焦点颜色拥有的成员资格度的值在0和1之间。在凯和麦克丹尼尔的模型中,红-绿色、黄-蓝色和黑-白色的神经元响应直接决定了基本范畴红色、绿色、黄色、蓝色、黑色以及白色。而橙色、紫色、褐色和粉色却是通过对这些神经元响应的认知运算“计算”或“产生”出来的。这些认知运算对应于模糊集合的交集运算。所以橙色便是红色和黄色的模糊交集,紫色是红色和蓝色的模糊交集,粉色是白色和红色的模糊交集,而褐色则是黑色和黄色的模糊交集。既然这些范畴需要这样的认知来历,因此凯和麦克丹尼尔就将它们命名为派生的基本颜色范畴。

颜色与文化最后,颜色范畴依赖于文化特异的认知过程。因此在另一项研究中,保罗·凯和威利特·普顿(Willett Kempton)发现,颜色的词汇分类能影响颜色之间相似性的主观判断。例如,英语中包含了绿色和蓝色词语,而Tarahumara语(一种墨西哥北部的UtoAztecan语言)只有一个语词表示“绿色或蓝色”。这一语言学上的差异,似乎与讲两种语言的人之间的颜色间相似性的主观判断有关:说英语的人倾向于夸大接近绿-蓝分界线的那些颜色的知觉距离,而说Tarahumara语的人则并不这样。

文化特异认知过程的其他证据来自麦克劳拉(R.E.MacLaury)。他发现,有时候紫色完全被归于冷色调的范围内(蓝-绿色),而其他时候却将之归于在冷色调与红色的边界上;有时候褐色位于黄色范畴中,而其他时候却归为黑色范畴中。麦克劳拉还报告说,许多太平洋西北边的美洲土着语言,编码了一个罕见的“黄-带-绿”的基本范畴。

这些例子表明了整个颜色分类依赖错综复杂的知觉和认知过程,一些是物种特异的,一些是文化特异的。这也可用来说明,颜色范畴不可能在独立于我们的知觉和认知能力的那个预先给予的世界中发现。红色、绿色、黄色、蓝色、紫色和橙色,以及亮暖色、灰冷色、黄-带-绿等这些范畴,是经验的、一致约定的(麦克劳拉)和具身的:它们都依赖于我们结构耦合的生物的和文化的历史。

那么,现在我们认识到,颜色是如何提供了一个认知领域的范式的,它既不是预先给予的,也不是表征的,而是经验的和生成的。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注意:仅仅因为颜色不是预先给予的并不意味着它不展示普遍性,或它不能由科学的诸分支来严格分析。既然颜色提供了这样一个范式,我们会在不同的点上再次谈到它。然而,现在是时候让我们回来考虑这个认知域在我们一般地理解知觉和认知时所带来的教训。

8.4作为具身行动的认知

让我们再次从视知觉开始。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世界与图像,哪个先出现?”大多数视觉研究的答案——包括认知主义的和联结主义的——都毫不含糊地由所研究的任务而得名。因此研究者谈到“从阴影恢复形状”、“来自运动的深度”,或“来自变化光源的颜色”。我们将这种立场称为鸡立场(chicken position)。

鸡立场:外在于我们的世界具有预先给予的属性。这些属性先于投射在我们认知系统之上的图像而存在,而认知系统的任务便是适当地恢复它们(无论是通过符号处理还是全局亚符号状态)。

注意:这个立场听起来是多么的合理,而要想象事物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会是多么的困难。我们倾向于认为:唯一的替代选择就是蛋立场(egg position)。

蛋立场:认知系统投射它自己的世界,且该世界的显然的实在性不过是系统内在规则的反映。

我们对颜色的讨论,在这鸡立场与蛋立场的两个极端之间提出了一条居间道路。我们已经看到,颜色并不是独立于我们的知觉和认知能力而“外在于那儿”(out there)。我们还看到,颜色也不是独立于我们周围的生物和文化的世界而“内在于这儿”(in here)。与客观主义者的观点不同,颜色范畴是经验性的;与主观主义者的观点也不同,颜色范畴属于我们共有的生物的和文化的世界。因此,将颜色作为研究案例使我们认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要点:即鸡立场与蛋立场、世界与知觉者是彼此规定的。

正是对这个彼此规定性的强调,能使我们“协商”一条中道,它处于作为恢复预先给予的外在世界的认知的斯库拉(实在论)与作为预先给予的内部世界投射的认知卡律布狄斯(唯心论)之间。这两个极端都将表征作为它们的中心观念:在前者中,表征被用来恢复外在世界;而后者中,它被用作投射出内在世界。我们的意图是,通过研究认知不作为恢复或投射而是作为具身行为,而完全绕过这个内在对外在的逻辑格局。

让我们解释一下我们所谓具身行动的意思是什么。使用具身这个词,我们意在突出两点:第一,认知依赖于经验的种类,这些经验来自具有各种感知运动的身体;第二,这些个体的感知运动能力自身内含在(embedded)一个更广泛的生物、心理和文化的情境中。使用行为这个词,我们意在再度强调感知与运动(motor)过程、知觉与行动本质上在活生生的(lived)认知中是不可分离的。的确,这二者在个体中不是纯粹偶然地联结在一起的,而是通过演化合为一体的。

现在我们可以对我们所谓的生成(enaction)作初步的描述。简言之,生成进路由两点构成:(1)知觉存在于由知觉引导的(perceptually guided)行动;(2)认知结构出自循环的感知运动模式,它能够使得行动被知觉地引导。这两点陈述或许会显得有些晦涩,但它们的意义会在随后的分析中变得更清晰。

让我们从知觉引导的行动的观念开始。我们已经看到,对表征主义者而言,理解知觉的起点就是恢复预先给予世界的属性的信息加工问题。相反,生成进路的起始点,则是研究知觉者在其自身的局部情境中如何引导他的行动。既然这些局部情境因知觉者的行动而不断改变,那么理解知觉的参照点就不再是一个预先给予的、独立于知觉者的外在世界,而是知觉者的感知运动结构(神经系统联结感知和运动表层的方式)。是这个结构——知觉者得以具身的方式——而不是预先给予的世界,决定了知觉者是如何行为以及如何由环境事件所调节的。因此,生成进路对知觉的全部关注,并不是去决定某个独立于知觉者的世界如何被恢复;确切地说,它是要决定感知与运动系统之间的普遍原则或合法联结,它们解释在一个依赖知觉者的世界中行动如何由知觉引导。

这条知觉进路实际上是梅洛庞蒂早期工作所作分析得到的根本领悟。

因此值得完整地引用他更具想象性的一个段落:有机体恰恰不能比作一个键盘:外界刺激敲打其上,并在其中呈现出自己固有的形式。不能这般比较的原因很简单:有机体参与了这一形式的构造……“对象的属性与主体的意向……不仅混杂在一起,而且一起构造了一个新的整体。”当眼睛和耳朵追随一只会逃跑的动物时,在刺激与反应的交替中,要说“哪个先开始”是不可能的。因为有机体的所有活动始终受到外部条件的制约,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完全可以把行为当作环境作用的结果。但同样,既然有机体只有通过它先前的运动才能接受全部刺激,而这是通过它的感受器官暴露给外部刺激时达到的,那么也可以说,行为是所有刺激的首因。

因此,刺激物的形式是由有机体本身、由它自己呈现给外部作用的固有方式创造的。毫无疑问,为生存,有机体必然与它自己周围的一定数量的物理和化学的成分发生作用。而正是有机体自身——根据其感受器的固有性质,它的神经中心和感官运动的阈值——在物理世界中选择它敏感的刺激物。“环境(Umwelt)依据有机体的存在从世界中显现出来,而有机体可以理解为:除非在世界中成功地找到一个合适的环境,否则有机体就不可能生存。”有机体乃是一个钢琴键盘,它以可变的节奏,依照其给外部琴槌的单调作用提供这种或那种音符的方式而活动。

于是在这一进路里,知觉不仅简单地是嵌在周围的世界,并被它限制,它也参与周围世界的生成。因此就像梅洛庞蒂谈到的,有机体既创始了环境,同时也被环境塑造。于是,梅洛庞蒂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必须看到有机体和环境在相互规定和选择中被绑在了一起。

现在让我们提供几个行动的知觉引导的例子。在一项经典研究中,海德(Held)和海恩(Hein)在黑暗处饲养了几只小猫,并且只在控制条件下才让它们见到光。第一组动物可被允许正常地四处走动,但它们每一个都被套了车架和篮子,其中装了第二组动物中的一个成员。因此两组动物都享有同样的视觉经验,但第二组动物完全是被动的。在经过几周这样的训练之后,它们被解放了。第一组小猫行为正常,而那些被带着四处走动的小猫,其行为看起来像是瞎的:它们跌跌撞撞碰到东西,并在边缘处跌倒。这项出色研究支持生成的观点,即物体不是通过特征的视觉提取被看到的,而是通过行动的视觉引导被看到的。

为了避免给读者留下这样的印象:这个例子适合小猫,但却远离了人类经验。那么不妨考虑另一个例子。巴赫·丽塔(Bachy Rita)为盲人设计了一个摄像机,它通过电极振动能在皮肤上产生多点刺激。通过使用该技术,用摄像机形成的图像被对应到皮肤刺激的模式,从而弥补了视觉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