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近代十一位国学大师讲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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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吕思勉、鲁迅讲魏晋南北朝史(1)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频繁的时期。由于长期的封建割据和连绵不断的战争,使这一时期中国文化的发展受到特别严重的影响。其突出表现则是玄学的兴起、道教的勃兴及波斯、希腊文化的羼入。在从魏至隋的三百余年间,以及在三十余个大小王朝交替兴灭过程中,上述诸多新的文化因素互相影响,交相渗透的结果,使这一时期儒学的发展及孔子的形象和历史地位等问题也趋于复杂化。

魏时将帅之骄

吕思勉

《三国志·魏书·董昭传》:文帝三年,征东大将军曹休临江在洞浦口,自表:原将锐卒虎步江南,因敌取资,事必克捷;若其无臣,不须为念。帝恐休便渡江,驿马诏止。时昭侍侧,因曰:窃见陛下有忧色,独以休济江故乎?今者渡江,人情所难,就休有此志,势不独行,当须诸将。臧霸等既富且贵,无复他望,但欲终其天年,保守禄祚而已,何肯乘危自投死地,以求徼幸?苟霸等不进,休意自沮。臣恐陛下虽有敕渡之诏,犹必沉吟,未便从命也。是后无几,暴风吹贼船,悉诣休等营下,斩首获生,贼遂进散。诏敕诸军促渡。军未时进,贼救船遂至。

案《贾逵传》注引《魏略》言太祖之崩,太子在邺,鄢陵侯未到,士民颇苦劳役,又有疾疠,于是军中骚动。群僚恐天下有变,欲不发丧。逵建议以为不可秘,乃发哀,令内外皆入临,临讫,各安叙不得动。而青州军擅击鼓相引去。众人以为宜禁止之,不从者讨之。逵以为“方大丧在殡,嗣王未立,宜因而抚之”。乃为作长檄,告所在给其饮食。《臧霸传》:“(孙)权乞降,太祖还,留霸与夏侯惇等屯居巢。文帝即王位,迁镇东将军,晋爵武安乡侯,都督青州诸军事。及践祚,进封开阳侯,徙封良成侯。与曹休讨吴贼,徽为执金吾,位特进。”注引《魏略》曰:“建安二十四年,霸遣别军在洛。会太祖崩,霸所部及青州兵,以为天下将乱,皆鸣鼓擅去。文帝即位,以曹休都督青、徐,霸谓休曰:国家未肯听霸耳!若假霸步骑万人,必能横行江表。休言之于帝,帝疑霸军前擅去,今意壮乃尔,遂东巡,因霸来朝而夺其兵。”然则当时所虑者,曹休之不能制霸,非休之欲渡江也。《魏略》谓休表言霸意,而董昭谓休自欲渡江,失其实矣。《王基传》:明帝时,基上疏曰:“昔汉有天下,至孝文时,唯有同姓诸侯,而贾谊忧之曰:置火积薪之下而寝其上,因谓之安也。今寇贼未殄,猛将拥兵,检之则无以应敌,久之则难以遗后,当盛明之世,不务以除患,若子孙不竞,社稷之忧也。使贾谊复起,必深切于曩时矣。”读此知魏时将帅之骄,统一之业之不克早成,良有以也。

将帅之骄也,由于法之不行。诸葛亮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也。(见《三国志·本传》注引《蜀记》)《武帝纪》建安八年五月己酉令曰:“《司马法》‘将军死绥’,故赵括之母,乞不坐括。是古之将者,军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内也。自命将征行,但赏功而不罚罪,非国典也。其令诸将出征,败军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案《史记·项羽本纪》言:章邯降,“项羽乃立章邯为壅王,置楚军中,使长使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然则战败受诛者,不独将军也。而将军战败受罪,直至建安八年始行,何其慢哉?岂以所将者多群盗若臧霸之流,不容操之过急欤?

又《武帝纪》:“建安七年正月,公军谯,令曰: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乱。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其举义兵已来,将士绝无后者,求其亲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魂而有灵,吾百年之后何恨哉!”十二年二月,“丁酉,令曰:吾起义兵诛暴乱,于今十九年,所征必克,岂吾功哉?乃贤士大夫之力也。天下虽未悉定,吾当要与贤士大夫共定之;而专飨其劳,吾何以安焉!其促定功行封。于是大封功臣二十余人,皆为列侯,其余各以次受封,及复死事之孤,轻重各有差”。注引《魏书》载公令:“昔赵奢、窦婴之为将也,受赐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济成大功,永世流声。吾读其文,未尝不慕其为人也。与诸将士大夫共从戎事,幸赖贤人不爱其谋,群士不遗其力,是以夷险平乱,而吾得窃大赏,户邑三万。追思窦婴散金之义,今分所受租与诸将掾属及故戍于陈、蔡者,庶以畴答众劳,不擅大惠也。宜差死事之孤,以租谷及之。若年殷用足,租奉毕入,将大与众人悉共飨之。”十四年七月,“辛未,令曰:自顷已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夫此三令,可谓至诚恻怛,其于将士之恩,亦不为不厚矣。文帝即王位后,延康元年十月癸卯,下令曰:“诸将征伐,士卒死亡者或未收敛,吾甚哀之;其告郡国给槽椟殡敛,送致其家,官为设祭。”亦可谓能肯堂肯构者。(见《汉书·高帝纪》:四年八月,“汉王下令: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衾棺敛,转送其家。四方归心焉。”)则知魏氏之于将士,不为不厚;而将帅之骄如此,治军者贵威克厥爱,信哉!

晋初的形势

吕思勉

吴、蜀灭亡,天下复归于统一了,然而乱源正潜伏着。这乱源是什么呢?

自后汉以来,政治的纲纪久经废弛。政治上的纲纪若要挽回,最紧要的是以严明之法行督责之术。魏武帝和诸葛亮都是以此而收暂时的效果的。然而一两个严明的政治家,挽不回社会上江河日下的风气,到魏、晋之世,纲纪又复颓败了。试看清谈之风,起于正始,(魏齐王芳年号,自公元240年至248年。)至晋初而更甚,直绵延至南朝之末可知。所谓清谈,所谈的就是玄学。谈玄本不是坏事,以思想论,玄学要比汉代的儒学高明得多。不过学问是学问,事实是事实。因学问而忽视现实问题,在常人尚且不可,何况当时因谈玄而蔑视现实的,有许多是国家的官吏,所抛弃的是政治上的职务。

汉朝人讲道家之学所崇奉的是黄、老,所讲的是清静不扰,使人民得以各安其生的法术。魏、晋以后的人所崇奉的是老、庄,其宗旨为委心任运。狡黠的讲求趋避之术,养成不负责任之风。懦弱的则逃避现实。以求解除痛苦。颓废的则索性蔑视精神,专求物质上的快乐。到底人是现实主义的多,物质容易使人沉溺,于是奢侈之风大盛。当曹爽执政时,曾引用一班名士。虽因政争失败,未能有所作为,然从零碎的材料看来,他们是有一种改革的计划,而其计划且颇为远大的。(如夏侯玄有废郡之议,他指出郡已经是供镇压之用,而不是治民事的,从来讲官制的人,没有这么彻底注重民治的。)曹爽等的失败,我们固然很难知其原因所在,然而奢侈无疑的总是其原因之一。代曹爽而起的是司马氏,司马氏是武人,武人是不知义理、亦不知有法度的,一奢侈就可以毫无轨范。何曾、石崇等人正是这一个时代的代表。

封建时代用人本来是看重等级的。东周以后,世变日亟,游士渐起而夺贵族之席。秦国在七国中是最能任用游士的,读李斯《谏逐客书》可见。秦始皇灭六国后,仍保持这个政治习惯,所以李斯能做到宰相,得始皇的信任。汉高起自徒步,一时将相大臣,亦多刀笔吏或家贫无行者流,就更不必说了。汉武帝听了董仲舒的话,改革选法,博士、博士弟子、郡国上计之吏和州郡所察举的秀才、孝廉,都从广大的地方和各种不同的阶层中来。其他擢用上书言事的人,以及朝廷和各机关的徵辟,亦都是以人才为主的。虽或不免采取虚誉,及引用善于奔走运动的人,究与一阶级中人世据高位者不同。魏、晋以降,门阀制度渐次形成,影响及于选举,高位多为贵族所蟠据,起自中下阶层中较有活气的人,参与政治的机会较少,政治自然不免腐败。三国时代南方士大夫的风气,还是颇为剽悍的。自东晋之初,追溯后汉之末,不过百余年,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人物,未必无有。(晋初的周处,即糸南人,还很有武烈之风。)倘使元帝东渡以后,晋朝能多引用这一班人,则除为国家戡乱以外,更加以民族的敌忾心,必有功效可见。然而大权始终为自北南迁的贵族所把持,使宋武帝一类的人物,直到晋末,才得出现于政治舞台之上,这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两汉时儒学盛行。儒学是封建时代的产物,颇笃于君臣之义的。两汉时,此项运动,亦颇收到相当的效果。汉末政治腐败,有兵权的将帅,始终不敢背叛朝廷,(说本《后汉书·儒林传论》。)以魏武帝的功盖天下,亦始终只敢做周文王,(参看《三国志·魏武帝纪》建安十五年注引是年十二月己亥令,这句句都是真话。)就是为此。司马氏的成功是狡黠而不知义理的军阀得势。(《晋书·宣帝纪》说:“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创业之始,及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司马氏之说可见。)自此风气急变。宋、齐、梁、陈之君亦多是如此。加以运祚短促,自不足以致人忠诚之心。门阀用人之习既成,贵游子弟,出身便做好官,富贵吾所自有,朝代变换,这班人却并不更动,遂至“忠君之念已亡,保家之念弥切”。(说本《南史·褚渊传论》。)中国人自视其国为天下,国家观念,本不甚发达;五胡乱华,虽然稍稍激起民族主义,尚未能发扬光大;政治上的纲纪,还要靠忠君之义维持,而其颓败又如此,政治自更奄奄无生气了。

秦、汉时虽有所谓都尉,调兵和统率之权,是属于太守的。其时所行的是民兵之制,平时并无军队屯聚;一郡的地方太小,亦不足以背叛中央;所以柳宗元说“有叛国而无叛郡”。(见其所著《封建论》。)自刺史变为州牧而地盘始大;即仍称刺史的,其实权亦与州牧无异;郡守亦有执掌兵权的;遂成尾大不掉之势。晋武帝深知其弊,平吴之后,就下令去刺史的兵权,回复其监察之职。然沿袭既久,人心一时难于骤变。平吴之后,不久内乱即起,中央政府,顾不到各地方,仍藉各州郡自行镇压,外重之势遂成,迄南朝不能尽革。

自秦、汉统一之后,国内的兵争既息,用不到人人当兵。若说外征,则因路途远,费时失业,人民在经济上的损失太大,于是多用谪发及谪戍。至后汉光武时,省郡国都尉,而民兵之制遂废。国家的强弱,固不尽系乎兵,然若多数人民都受过相当军事的训练,到缓急之际,所表见出来的抵抗力,是不可轻侮的。后汉以来,此条件业经丧失,反因贪一时便利之故,多用降伏的异族为兵,兵权倒持在异族手里,遂成为五胡扰乱的直接原因。

晋初五胡的形势,是如此的:

(一)匈奴。散布在并州即今山西省境内。

(二)羯。史籍上说是匈奴的别种,以居于上党武乡的羯室而得名的。在今山西辽县。案古书上的种字,不是现在所谓种族之义。古书所谓种或种姓,其意义,与姓氏或氏族相当。羯人有火葬之俗,与氐、羌同,疑系氐、羌与匈奴的混种,其成分且以氐、羌为多。羯室正以羯人居此得名,并非匈奴的一支,因居羯室之地而称羯。

(三)鲜卑。《后汉书》说东胡为匈奴所破,余众分保乌丸、鲜卑两山,因以为名。事实上,怕亦是山以部族名的。此二山,当在今蒙古东部苏克苏鲁、索岳尔济一带。乌桓在南,鲜卑在北。汉朝招致乌桓,居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塞上,以捍御匈奴。后汉时,北匈奴败亡,鲜卑徙居其地。其酋长檀石槐,曾一时控制今蒙古之地,东接夫余(与高句丽同属貉族。其都城,即今吉林的长春县)。西至西域。所以乌丸和中国,较为接近,而鲜卑则据地较广。曹操和袁绍相争时,乌丸多附袁绍。袁氏既灭,曹操袭破之于柳城(汉县,今热河凌源县)。乌桓自此式微,而鲜卑则东起辽东,西至今甘肃境内,部族历历散布,成为五胡中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一族。

(四)氐。氐人本来是居于武都的(即白马氐之地,今甘肃成县)。魏武帝怕被蜀人所利用,把他迁徙到关中。

(五)羌。即后汉时叛乱之余。氐、羌都在泾、渭两水流域。当时的五胡大部分是居于塞内的,间或有在塞外的,亦和边塞很为接近。其人亦多散处民间,从事耕织,然犷悍之气未消,而其部族首领,又有野心勃勃,想乘时恢复故业的。一旦啸聚起来,“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江统《徙戎论》语)。其情势,自又非从塞外侵入之比。所以郭钦、江统等要想乘天下初定,用兵力将他们迁回故地。这虽不是民族问题根本解决之方,亦不失为政治上一时措置之策,而晋武帝因循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