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大致这样说:“我得罪被贬黔中,路过江陵(今湖北江陵),就暂住在承天禅院。禅院的住持僧珠正在把旧佛塔拆掉,准备重建新的。他嘱咐我说:‘我重建佛塔成功后,希望能得到你的文章来记述这件事。’过了六年以后,承蒙皇上开恩,得以东归回朝,来到那座寺院时,那里的七级佛塔已经建好,巍然屹立在寺院中。于是我就为他们作了一篇记。”那篇文章最后说:“儒者经常说,一个佛寺的花费大约抵得上中等老百姓一万家的财产,真可以说是侵吞老百姓赖以为生的布帛谷物之蠹虫!即便是我也觉得就是如此。然而自我懂事之后,看了天下财力断绝的原因,不是国家行军打仗及大兴土木,需要多向老百姓收取赋税,就是由于蝗虫、天旱、洪水泛滥或者瘟疫流行的灾难所造成。这可能就是人们都要遭遇的,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啊!”
他的文辞不过如此,并非幸灾乐祸的意思。但是竟然因此而被贬到偏远地区而死,真是千百年来最奇特的冤案啊!
黄鲁直诗
徐陵在《鸳鸯赋》中写道:“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舞镜不作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黄庭坚在《题画睡鸭》一诗中写道:“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凫相倚睡秋江。”
黄庭坚大致都是参照徐陵的诗,并加以精简变化,最后一句是绝妙。黄庭坚还作有《黔南十绝》,全部引自白居易的诗句,前面七篇基本都是照搬过来的,后面三品稍有修改。
白居易的《行简诗》共有八韵,后四韵说:“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
黄庭坚将这首诗改变成两首,其中一首写道:“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另外一首写道:“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本,合眼在乡社!”
白居易的《岁晚》诗写道:“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源。”黄庭坚改动了后两句七个字:“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
张吕二公文论
张耒先生教导人做文章时,强调说理。他曾写了下面一段话来表述自己的见地:“从《诗》、《书》、《礼》、《易》、《春秋》和《乐经》这六部经书以来,到了诸子百家、骚人辩士的表述,多数将文章当成说理的工具,所以,学习作文之前,要先懂得道理。假如只知道辞藻华丽而不注重说理,想要写出好文章,那真是异想天开的事情。把水导引进长江、黄河、淮河与大海中,顺着河道而流,浩浩荡荡,日夜不止,冲砥柱,过吕梁,放任于江湖之内,归纳******之中。舒缓时则起涟漪,振动时则起波涛,大风吹时则起巨浪,冲击时则发出雷霆般的声音。蛟龙鱼鳖,在里面翻腾出没。这就是水的奇特变化。不把水导引进江河,怎么会如此绚丽多姿呢!水顺着河道流,会随着所遇的环境而起变化。沟渠中的水,东面决口西面就没了,下面满了上面就干了。白天黑夜吹激它,想看它的奇异变化,最多不过是蛙蛭之类嬉戏而已。说理好的文章好比长江、黄河、淮海和大海中的水,不强求奇异变化,奇异变化也会出现。只讲文字修饰而忽视说理的文章,好比沟渠中的水,虽强求奇变也不能得。这样的文章反复咀嚼后,便觉无味之极——这才是最丑陋的文章。”
张耒先生的上述高论,当时学者都尊为至理名言。我修史书时,就把他这段话写在他的传记中。吕南公也说过一段妙论:“文士必须要写文章时,行文就必定要讲究藻饰。假如意理充足可文饰不足,就好似口吃者与人辩论于公堂。虽然满腹道理却输掉了官司,这是由于他不善言辞。我自看书以来,发现好作品无一不善于修饰。文士不欲立言而已,假如一定想立言,那么怎会用浅陋的词句写文章呢!所以,想要立言之人,肯定要用心修饰文章,以苛求与古时的佳作看齐。”
这段话,特别有道理,我也记录下来。说理与修饰,是写出色文章不可或缺的,初学者务必要重视。
政和文忌
宋徽宗政和年间,奸臣蔡京专权擅势,执掌朝政。他为了加强和扩大自己的权势,就想方设法掌控知识分子,想要天下的文人都替他卖命,为他树碑立传、献计献策,而不愿见到有丝毫对他不满意的文字。因此,当时的学校和科举就成了蔡京操控文人的工具,愿意做蔡京的爪牙和走狗的人可以从这里青云直上,不然就会从这里被黜退。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滑稽可笑的文字忌讳。
例如,学校和科举考试的科目中有“程文”一项,是专门要求生员或举子按规定写一篇文章。蔡京一伙为了防止把那些对他不满的文人选上来,就仔细审察每个人的程文,发现有一句话或一个字稍微涉及忌讳,或文字较为敏感者,必定要将这个人刷掉。至于有无才华,则变成次要的问题了。
有一位名叫鲍辉卿的人,曾经上奏徽宗说:“现在地方州县学校考试时,不先考察学生的文学才能是强是弱,却先问问学生考卷中有没有触及时政忌讳的地方。假设文中稍有一语好像是触及时忌的,那么文章虽然写得再好,也不敢录取。比如,有的考卷上写有‘休兵以息农,节用以丰财,罢不急之役,清入仕之流’等诸如此类的忠言劝告之语,是以前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和哲宗绍圣年间考生最喜欢使用的语言,从前没有什么忌讳。可现在却都作为触犯了执政大臣的忌讳而加以退落,不知影响了多少才子的仕途。这种做法应该禁止。”
徽宗看后,觉得鲍辉卿说得有道理,就下诏依其奏施行。
当时蔡京专权,徽宗虽然当皇帝,却没有蔡京的一句话管用。因此,只要蔡京不松口,这些荒谬的文字禁忌依然是知识分子宦途中的一块绊脚石。政和三年(1113年)又有大臣上奏说:“近来考试程文之时,有很多语言原本是从圣人经典中引出的,但也由于冲撞了执政大臣的某种禁忌而遭到倒退。比如有‘大哉尧之为君’、‘君哉舜也’,以及所谓‘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吉凶悔吝生乎动’、‘吉凶与民同患’,等等,可能因‘哉’与‘灾’的读音相似,而‘危’、‘乱’、‘凶’、‘悔’等字都是执政大臣所不喜听闻的,因此考生都逃避不敢用。当今皇上公正圣明的天下,怎会有如此荒诞不经的忌讳呢?请皇上明断,下旨严加禁止。”徽宗又再次下诏,照此建议严加禁止。但其结果怎样,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从上面所列举的两个奏议看,当时学校、科举考试程文时,由于偶然用上了执政大臣所不喜欢的字句而遭受不白之冤、怀才不遇的文人,肯定不计其数。
赵德甫金石录
本朝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和金石学家赵明诚,可算得上是一对志趣相同的恩爱夫妻。赵明诚在妻子李清照的协助下,搜集整理了许多古器物、古书画及碑刻等,写成《金石录》三十篇。其时间上自夏、商、周三代,下到五代十国时期,内容丰富多彩,保存了许多正史没有记载的人物事迹,具有很高的艺术和史料价值。但不幸的是,赵明诚英年早逝,加上金兵的侵犯,所收集到的许多宝贵的器物碑刻、书画等在战乱中遗失了。李清照哀伤丈夫的早逝,惋惜这些古器物、书籍、字画的丢失,就为《金石录》写了后序,读之令人百感交集。文中写道:
我在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嫁给赵明诚为妻,当时公爹还在吏部当侍郎的官,俸禄很少,家庭生活也一度清贫节俭。明诚还在太学读书,每到初一、十五请假回家,回家前他总是将衣服作为抵押,换得五百文钱,然后到大相国寺,先买一些碑文,然后买一些水果之类的东西。他到家以后,我们夫妻相对而坐,一边吃水果,一边细细地品鉴欣赏着买到的古器、书画之类的珍贵之物。
两年过去,明诚当了官,有了俸禄,就有了搜尽天下古文器物的心愿。当他遇到从未见过的古书就抄录,并收买名人的字画及古器物。有一次,一个人拿着一幅著名画家徐熙(五代南唐画家)的《牡丹图》说,谁能出二十万钱就卖给谁。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晚上,因为筹集不到足够的钱,只能让他拿回去。为这件事我们非常惋惜,难过了好几天。
后来明诚成为两个郡的太守,我们几乎用尽所有的俸禄来买古书器物。每当购买一本好书时,我们当天就加以校勘、装订,如果购得名画及古代器物,也是赏玩展卷,品评再三,指出之中的毛病,通常是到一根蜡烛燃完为止。所以,凡是经过我们手的书画,纸张都很精致,字画都很完整,是其他藏家远远不能比拟的。我们每次吃过饭,没有事时,就坐在“归来堂”,先煮好茶,然后指着堆积如山的书籍史册,猜一猜某一件事在某本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为胜负,胜者先饮茶,负者则后饮。猜中的常常是举杯大笑,有时得意忘形把茶泼到了怀中,不能再喝了才起身结束。凡是书史百家之书,只要是字没有磨损缺少,版本又不错的,我们都购买,储藏起来作为副本。
高宗靖康元年(1126年),明诚到淄川(今山东淄博)去做太守。金兵进犯都城开封的消息传来,人们惊慌不安。我们对于收集而来满箱盈柜的书画器物,十分留恋,已经料想会在战乱中丢失。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明诚的母亲不幸病故,我们奔丧来到南方。由于太大太重的古器古物携带不便,于是决定先丢弃那些又重又大的刻印本书及篇幅多的画卷,没有款式的古器物。尽管如此,余下的还很多,进而决定再丢弃那些国子监印的监本书、一般的画及又重又大的器物。最后决定带走的,仍有十五车。我们乘船过了淮河,又渡过了长江,继续南行。而留在青州故宅十间屋里的尽是古器字画,把门上落锁,想在明年用船运到南方。不幸在兵火中全都化为了灰烬。
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明诚和我在池阳(今安徽贵池)安下家,明诚又接到命令去外地赴任。他在河岸上与我们告别,我当时心情很不好,就大声地问他道:“如果听到城池被敌人攻占怎么办?”他从远处大声回答说:“跟随众人,如果不得已,先扔掉行李,然后是衣服被褥,然后是书籍,然后是画册,然后是古器物。唯独祭祀用的宗器不同丢,要随身携带,和你共存亡,一定要记着我的话!”说完径直拍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