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出去;后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我的职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她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我那时才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报馆去交付的。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起来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她看书看报,不让时代把她丢下。她不反对自由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一。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的母亲走到我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客人去后,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她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已经造成了,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卷起她的每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原载1941年3月7日重庆版《星期评论》第14期)四 我的教师
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
我从小住在偏僻的乡村里,没有机会进小学,所以只在家塾里读书,国文读得很多,历史地理也还将就得过,吟诗作文都学会了,且还能写一两千字的文章。只是算术很落后,翻来覆去,只做到加减乘除,因为塾师自己的算学程度,也只到此为止。
十二岁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个中学,因为考试的时候,校长只出一个“学然后知不足”的论说题目。这题目是我在家塾里做过的,当时下笔千言,一挥而就,校长先生大为惊奇赞赏,一下子便让我和中学一年生同班上课。上课两星期以后,别的功课我都能应付裕如,作文还升了一班,只是算术把我难坏了。中学的算术是从代数做起的,我的算学底子太坏,脚跟站不牢,昏头眩脑,踏着云雾似的上课,T女士便在这云雾之中,飘进了我的生命中来。
她是我们的代数和历史教员,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吧。“螓首蛾眉,齿如编贝”这八个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肤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红脸,难为情或是生气,就立刻连耳带颈都红了起来,我最怕的是她红脸的时候。
同学中敬爱她的,当然不止我一人,因为她是我们的女教师中间最美丽,最和平,最善诱的一位。她的态度,严肃而又和蔼,讲述时简单而又清晰。她善用譬喻;我们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连带的牢记了原理。
第一个月考,我的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数却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当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泪的时候,觉得有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抬头却见T女士挟着课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赶紧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温和的问我道:“你为什么哭?难道是我的分数打错了?”我说:“不是的,我是气我自己的数学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题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软款温柔的坐下,仔细问我的过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后,她就恳切的对我说:“这不能怪你。你中间跳过了一大段!我看你还聪明。补习一定不难,以后你每天晚一点回家,我替你补习算术吧。”
这当然是她对我格外的爱护,因为算术不曾学过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匀出一个钟头给我,是额外的恩惠。我当时连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谢。回家去同母亲一说,母亲尤其感激,又仔细的询问T女士的一切,她觉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师。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就到她的办公室,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把高小三年的课本,在半年以内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用功直到半夜,因着习题的烦难,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之中,灯影下往往涌现着T女士美丽慈和的脸,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擦去眼泪,又赶紧往下做。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冬天的夜里,烧热了砖炕,点起一盏煤油灯,盘着两腿坐在炕桌边上,读书习算。到了夜深,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卜,来给我消夜。直到现在,每逢看见孩子做算术,我就会看见T女士的笑脸,脚下觉得热烘烘的,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
算术补习完毕,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代数同几何,我全是不费功夫的做着;我成了同学们崇拜的中心,有什么难题,他们都来请教我。因着T女士的关系,我对于算学真是心神贯注,竟有几个困难的习题,是在夜中苦想,梦里做出来的。我补完算术以后,母亲觉得对于T女士应有一点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买了一件很贵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却把礼物退了回来,她对我母亲说:“我不是常替学生补习的,我不能要报酬。我因为觉得令郎别样功课都很好,只有算学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这样的赶,没有赶出毛病来,我已经是很高兴的了。”母亲不敢勉强她,只得作罢。有一天我在东安市场,碰见T女士也在那里买东西。看见摊上挂着的挖空的红萝卜里面种着新麦秧,她不住地夸赞那东西的巧雅,颜色的鲜明,可是因为手里东西太多,不能再拿,割爱了。等她走后,我不曾还价,赶紧买了一只萝卜,挑在手里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只红萝卜,按着狂跳的心,到她办公室去叩门。她正预备上课,开门看见了我和我的礼物,不觉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过去,挂在灯上,一面说:“谢谢你,你真是细心。”我红着脸出来,三步两跳跑到课室里,嘴里不自觉的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颇觉得有些飘飘然之感。
因着补习算术,我和她对面坐的时候很多,我做着算题,她也低头改卷子。在我抬头凝思的时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头发,雪白的脖子,很长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稳称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渐渐生了说不出的敬慕和爱恋。在我偷看她的时候,有时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着润白的牙齿向我一笑,我就要红起脸,低下头,心里乱半天,又喜欢,又难过,自己莫名其妙。
从校长到同学,没有一个愿意听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长固不愿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们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师,同时我们还有一种私意,以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时总在十个以上,有的是我们的男教师,有的是校外的人士。我们对于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种讥笑鄙夷的态度。对于男教师们,我们不敢怎么样,只在背地里替他们起上种种的绰号,如“癞虾蟆”、“双料癞虾蟆”之类。对于校外的人士,我们的胆子就大一些,看见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或是在校门口徘徊,我们总是大声咳嗽,或是从他们背后投些很小的石子,他们回头看时,我们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着,昂然走过。
T女士自己对于追求者的态度,总是很庄重很大方。对于讨厌一点的人,就在他们的情书上,打红叉子退了回去。对于不大讨厌的,她也不取积极的态度,仿佛对于婚姻问题不感着兴趣。她很孝,因为没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亲守在一起,下课后常常看见她扶着老人,出来散步,白发红颜,相映如画。
在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实,虽然在当时并不可笑。那时我们在圣经班里,正读着“所罗门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调,写了些赞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练习簿的后面,一页一页的写下叠起。积了有十几篇,既不敢给人看,又不忍毁去。那时我们都用很厚的牛皮纸包书面,我便把这十几篇尊贵的作品,折存在两层书皮之间。有一天被一位同学翻了出来,当众诵读,大家都以为我是对于隔壁女校的女生,发生了恋爱,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说出实话,只好涨红着脸,赶过去抢来撕掉。从此连雅歌也不敢写了,那年我是十五岁。
我从中学毕业的那一年,T女士也离开了那学校,到别地方作事去了,但我们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看见我,她总有勉励安慰的话,也常有些事要我帮忙,如翻译些短篇文字之类,我总是谨慎将事,宁可将大学里功课挪后,不肯耽误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业,很大的事业,至死未结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悼哀殓她的,有几万人。我是在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车窗外飞掠过去的一大片的枫林秋叶,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我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
(原载1941年4月25日重庆版《星期评论》第21期)五 叫我老头子的弟妇第三个女人,我要写的,本是我的奶娘。刚要下笔,编辑先生忽然来了一封信,特烦我写“我的弟妇”。这当然可以,只是我有三个弟妇,个个都好,叫我写哪一个呢?把每个人都写一点吧,省得她们说我偏心!
我常对我的父亲说:“别人家走的都是儿子的运,我们家走的却是儿媳妇的运,您看您这三位少奶奶,看着叫人心里多么痛快!”父亲一面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一面说:“你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来呢?”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妇们都笑着看我。我说:“我也看不出我是哪点儿不如他们,然而我混了这些年,竟混不着一位太太。”弟弟们就都得意的笑着说:“没有梧桐树,招不了凤凰来。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树,所以你得不着一只凤凰!
”这也许是事实,我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们的讥诮。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亲,人口齐全,他提议照一张合家欢的相片,却被我严词拒绝了。我不能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边没有一个女人,这提议就此作罢。时至今日,我颇悔恨,因为不到一个月,卢沟桥事变起,我们都星散了。父亲死去,弟弟们天南地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是我常诵的句子,而他们的集合相片,我竟没有一张!
我的二弟妇,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儿,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个月。
我看着他们长大,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的回忆里,有许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们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一定可以写一本很好的小说。我曾向他们提议,他们笑说:
“偏不告诉你,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改了样,我们不能让你编排!”
他们在七八岁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后,舅母以为未婚男女应当避嫌,他们的踪迹便疏远了。然而我们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总看得见,岁时节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们那种忍笑相视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从来不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句,恐怕舅母又来干涉,太煞风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读书,六妹在天津上学,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亲启”的一封信,是二弟发的,赶紧拆来一看,里面说:“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经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请你帮忙疏通一下,感谢不尽。”我笑了,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春天来到他们的心里了!我拿着这封信,先去给母亲看,母亲只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我知道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寒暄以后,轻闲的提起,说二弟在校有时感到寂寞,难为他小小的年纪,孤身在外,我们都常给他写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给他一点安慰和鼓励。舅母迟疑了一下,正要说话,我连忙说:“母亲已经同意了。这个年头,不比从前,您若是愿意他们小夫妻将来和好,现在应当让他们多多交换意见,联络感情。他俩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来写包票。”舅母思索了一会,笑着叹口气说:“这是哪儿来的事!也罢,横竖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负责。”我也不知道我负的是什么责任,但这交涉总算办得成功。我便一面报告了母亲,一面分函他们两个,说:“通信吧,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没事别再来麻烦我!”
他们廿一岁的那年,我从国外回来,二弟已从大学里毕业,做着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还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真是老气横秋了。六妹也长大了许多,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接风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谈笑自如。夜阑人散,父母和我亲热的谈着,说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进步,虽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随,在相当的矜持之下,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勉励;母亲有病的时候,六妹是常在我们家里,和弟弟们一同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点家事。谈到这里,母亲就说:“真的,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样了?今年腊月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总希望你能带一个媳妇回来,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国,三弟四弟还小,我几时才做得上婆婆?
”我默然一会,笑着说:“这种事情着急不来。您要做个婆婆却容易;二弟尽可于结婚之后再出国。刚才我看见六妹在这里的情形,俨然是个很能干的小主妇,照说廿一岁也不算小了,这事还得我同舅母去说。”母亲仿佛没有想到似的,回头笑对父亲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