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进入裕县边界,天已大亮,田戈醒来了,他看看坐在驾驶位置上的哥哥田捍卫喊了一声“哥”。田捍卫“嗯”着扭过头来,田戈看见哥哥面色蜡黄,两只眼睛就像两盏红灯笼,知道他一夜未睡,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后悔自己让哥哥受了连累、操了心,想说话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田捍卫扭着脖子看着田戈说。
“哥,我想……”田戈吞吞吐吐的。
“你想什么?你就说嘛!”田捍卫有点不耐烦了。
“我想回家一趟。”田戈终于说出来了。
“回家干什么?”田捍卫绷着脸说。
田戈说:“哥,今天是腊月二十九,这个月是小尽,没有三十,明天就是大年初一。我想回去提前给爹磕个头拜个早年,而后再去公安局也不迟……”
田捍卫若有所思:“好吧!”然后,车就开往田岗方向。
田戈接着说:“哥,遇到小卖部就停下车,给爹买点礼品,大过年的,总不能空着手见爹。”
田捍卫没再吭声,算是同意。又走了一段路,路边有一个刚开门的小店,田捍卫把车停住了,田戈下去买了两瓶“高粱红”白酒。
田捍卫继续发动车子往前走。
车子快到田岗村的时候,田捍卫不由得隔着车子的玻璃朝外张望,他望见了岗半坡下张五爷的那三间旧瓦屋,嘎地停了车。
田戈一愣:“怎么?”
“先去给张五爷拜个年!”田捍卫说着已下了车。
“听哥的。”田戈也跟着下了车。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朝张五爷家走去。
张五爷家的门大开着,他看见田捍卫和田戈走来,便出门迎接,朗声说道:“卫,咋这个时候又回来了?”
田捍卫接着说:“我和弟弟来给五爷拜个早年!”
张五爷喜得满面红光,连声说:“还是卫儿知书达理,卫儿知书达理。”
他们说着进到屋内,屋内祖师像前的香炉里已进满了香,满屋散发着香味,沁人心扉。
田捍卫朝田戈点头示意:“我先给五爷叩头,我叩罢你再叩。”
五爷急忙去拦:“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叩什么头,再说你是干公家事的,不兴这个。”
田捍卫说:“那我给五爷鞠个躬,祝五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五爷喜得合不拢嘴,说:“逢着当今太平盛世,五爷会福寿双全。”
接着是田戈向五爷鞠躬,自然也是那句拜年话。
礼毕,张五爷端出个果盘,果盘里放满了糖果、瓜子、红枣、核桃,嚷着叫他们坐下吃。
田捍卫对张五爷说:“五爷,我们就不坐了,今天我是带着田戈去县公安局投案的,田戈说要回家给我爹拜个年,磕个头……”
张五爷连声说:“好!好!父母不孝,奉神无益,给你爹尽尽孝心好!”
田捍卫和田戈他们从屋里走出来,五爷也从屋里出来送他们。走了几步,五爷说:“卫,刚才听你说,侄孙田戈的事还没了结?”
田捍卫回答:“没了结。回去给俺爹拜了年,俺就往裕县赶……”
张五爷又撵了他们几步,眯着眼劝说道:“卫,若是这样,不如你们先去给你石匠叔拜年,而后再回家给你爹拜年。”
“五爷的意思是……”田捍卫思忖着。
张五爷说:“你要明白,人都是敬怕的。”
“我明白了,五爷。”田捍卫点点头,他知道,裕县这一带有个民俗,不管人与人之间、家与家之间,内心有多少疙瘩,多少仇和怨,只要春节这天相互一拜访,就仇消怨散。
“那石匠叔要是不让俺进门了呢?”田戈问。
张五爷微微一笑:“你只管去吧,‘泛爱众,而亲仁’,‘伸手不打笑面人’。记着,‘骑下马,乘下车,过犹待,百步余’。”
田捍卫又点点头:“谢谢五爷指点,五爷你放心,我们会做好的。”
兄弟两人说完,又返回到大路上,田戈要哥哥发动车,田捍卫瞪他一眼说:“车就停在这里吧,我们走着进村。”
田戈说:“还有一段路的,车就开到村边吧!”
田捍卫又瞪他一眼:“你忘了五爷刚才说的‘骑下马,乘下车’。”
田戈不做声了。
田捍卫又打开车门,拿出那两瓶给爹买的“高粱红”,对田戈说:“这酒就先带给石匠叔吧。”
田戈脸耷拉着,眼翻白着说:“那咱爹……”
田捍卫眼瞪瞪他:“你听我的!”
田捍卫、田戈一前一后来到了米丰仓家门前。米家的大门虽然没开,但已经贴上了春联,上联是:忍事不生事平安无事,下联是:敬人不欺人非是怕人,横批是:时和世泰。
田捍卫驻足良久,凝视着“时和世泰”四个字,心里如翻江倒海。此时,他想起了老子的“知和曰常,知常曰明”,想起了庄子的“太和万物”……他知道这种“和”的思想包括了和谐、和睦、和平、和善、祥和、中和,蕴涵着慈爱和同、和众处众、和衷共济、和而常通、政通人和等处世和人生理念,明白了不争、退让、谦和、礼让应是生存在当今社会的处世之道……
“哥,你在愣什么?”
田戈的声音打断了田捍卫的思绪,他两眼盯着田戈,指着门头上的横批说:“弟弟,你要记住这四个字,时和世泰!”
田戈点点头说:“哥,我记住了,这四个字好记。”
“光记住这四个字还不行,要明白这四个字的魂。”田捍卫很认真地叮嘱道。
田戈又点点头:“我明白。”
这时,田捍卫转身去叩门,并轻声地喊着:“米叔开门,米叔开门!”
门“哗”的一声开了,米石匠站在大门中间吃惊地望着他们说:“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田捍卫微笑着晃晃手里拎的两瓶“高粱红”说:“米叔,春节快到了,我带着田戈一来给你老人家拜年,二来向你老人家请罪……”
米石匠这才看见站在田捍卫身后的田戈,见他浑身哆哆嗦嗦的,便说:“田戈,你,你不是跑了吗?咋又回来了?……”
田捍卫尴尬地笑着说:“米叔别见怪,俺兄弟两人今天本来是要去裕县公安局投案的,后来想想明天就是春节,九利不能回来陪你老人家过年,俺就先回来给你老人家拜个早年……你就先让俺进屋吧!”
米石匠想起这几个月的前前后后、曲曲折折,吃尽的苦甜酸辣,血又涌上心头,他用劲吐了一口唾沫:“呸!我米石匠再傻也不会上你们的黑杆秤,你兄弟俩又想耍啥花招哩!”说着,大门“嘭”的一声就关上了。
田捍卫、田戈的脸如泼了猪血似的红,弟兄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十分尴尬。
“哥,咱先走吧,别站这里找难堪了。”田戈对田捍卫说。
田捍卫摇摇头:“别急,石匠叔主要还是不相信咱是诚意。只要咱诚意,他会给咱开门的!”田捍卫说罢,又用手去敲门,“米叔,俺过去确实做错了事,对不起你老人家,俺是诚心诚意来给你老人家请罪道歉的,是真心实意来给你老人家拜年祝福的!真的,石匠叔,俺不骗你,你就开门让俺进屋吧,你真要不开门,俺就跪在这大门外给你磕头,俺就一直跪到大中午。”他说着,用手碰碰田戈,“跪!跪下!”起初,田戈不愿跪,在哥哥的催促下才跪下。
米石匠站在院子里,他思考着、犹豫着,想想田家过去做的事太可恶,真不该理他们,不能给他们开门!可是,田捍卫在门外的喊声确实又震撼了他的心,如果他弟兄无诚意也不会大过年的登门道歉……再说,农村有句俗话,冤家宜解不宜结。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门。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听门外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一点动静,心想,田捍卫他兄弟俩也许已经走了。他就走近大门,隔着门缝往外看,一看,田捍卫和田戈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心里一热,双手“哗”地打开了大门,连忙走上前去,一手拉着田捍卫,一手拉着田戈,连声说:“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冰凉,快到屋里暖暖。”
田捍卫从地上起来,拉着弟弟田戈穿过院子,进了堂屋正间,将那两瓶“高粱红”往柜台上一放,然后一齐“扑通”跪下磕头说:“祝米叔新年愉快,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米石匠忙又一只手拉着田捍卫,另一只手拉着田戈说:“快起来,快起来,米叔受不起,受不起。”
田捍卫、田戈站了起来,拍打着裤膝上的灰尘。米石匠指着那两瓶“高粱红”说:“你兄弟俩回来就回来了,拿这东西干啥?”
田捍卫笑笑说:“过年了,一来是孝敬你老人家,二来是田戈年幼无知,伤害了九利,两瓶薄酒不成敬意,也让你老人家压压惊!”
米石匠没吭声进到厨房里端过来两个凉菜,拿了四个酒盅,搁到桌子上说:“你兄弟俩坐着,我去叫你爹来,咱喝几盅。”
田捍卫急忙上去阻拦:“不用,米叔不用,俺给你拜了年就拉田戈一起去裕县公安局投案!”
米石匠慌忙说:“不用,不用投案了,九利的伤也算好了!”
田捍卫说:“不管九利的伤怎么样,田戈也得去公安局请罪!”
米石匠忙拦住说:“你们不用去投案了,米叔去给你们讲人情。”
这时,田捍卫已拉着田戈走到院子里,他对米丰仓说:“米叔,讲人情,也得合乎天理国法,你就不要拦了!”
米石匠见拦不住,就说:“你们真要去投案,我现在就打电话叫犬子开车来,再拉上你兰兰妹子,后边跟上去给你们讲人情!”
此时,门外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田捍卫和田戈已经走出了米家大院,田戈问田捍卫:“哥,要不要回去看看爹?”田捍卫知道一见爹就走不开了,他们的行动肯定会遭到爹的反对,于是果断地说:“走吧,别犹豫了,到村边上车往裕县去!”他们走了一段路,只听后边传来米丰仓的声音:“捍卫,等等,我已给犬子、兰兰打通电话了!”田戈往回看着撵来的米叔,迟疑着放慢了脚步,田捍卫一把扯着田戈的胳膊喊道:“犹豫什么?快上车!”然后打开车门,把田戈推上了车。
……
2011年7月19日第一稿
2011年12月19日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