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之先生对印度研究,很重视,很感兴趣。他对汉译佛经相当熟悉,他大概读过不少。尼赫鲁派来一位访问教授师觉月博士,他委托我照顾。印度政府又派来十几位研究生,他也委托我照顾他们。他安排师觉月作学术报告,亲自主持会议,用英文发表欢迎词。他曾多次会见师觉月和印度留学生,都要我参加。我写了一篇论文:《列子与佛典》,送给他看。他写了几句话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这表示他完全同意我那篇论文的结论。
适之先生待人亲切、和蔼,什么时候见他,都是满面笑容,从来不摆教授架子,不摆名人架子,不摆校长架子,而且对什么人都是这样,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疾言厉色,发脾气。同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一点局促不安之感。他还不缺乏幽默感。有一次,在教授会上,杨振声教授新得到了一张异常名贵的古画,愿意与同仁们分享快乐,于是把画带到了会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胡先生把画拿起来,做装入自己口袋里之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适之先生对学生是非常爱护的。“沈崇事件”发生以后,北京大学和北平其他大学的学生们,怀着满腔爱国热情,上街游行抗议。国民党在北平的宪兵三团和其他一些机构,包括特务机构在内,逮捕了不少爱国学生。我第一次看见胡适面有怒容。他乘着他那一辆在北平还极少见的汽车,奔走于国民党驻北平的各大衙门之间,会见当时一些要人,要他们释放被捕的爱国学生。震于胡适的威名,特别是在美国的威名,他们不敢不释放学生。据说现在还能找到胡适当时写给一些国民党军政要员的信。胡适不会不知道,当时的学生运动,如上述的“沈崇事件”,以及反饥饿、反迫害的运动等背后实有****地下党的推动力。但是此时他关心的是学生,而不是什么党员。平时我在他那一间相当简陋的校长办公室中也有时碰到学生会的领导人去找他,提出什么请求和意见,这些学生大部分是****学生,他通通和蔼相待,并无所轩轾。
我在上面曾称胡适为“书呆子”,这决不是无根据的。有一次,记得是在北京图书馆开评议会。会前,他说他有其他约会,必须提前离开。然而,会开着开着就离了题,忽然谈起了《水经注》。一听《水经注》,胡先生的兴致勃然而起,座位上仿佛有了胶,把他粘住,侃侃而谈,再也不提“走”字,一直到散会为止。他的那个约会早被他忘得无影无踪了。难道这还不算有点“呆”气吗?
我同适之先生总共在一起工作了三年。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留给我的印象却不少,上面所列举的不过是其中最主要的、最鲜明的而已。我的总印象是:胡适是一个好“朋友”,胡适是一个好人。
我在上面写了作为学者、作为思想家、作为政治家、作为“朋友”的胡适之。我曾多次引用唐德刚先生的意见。因为,我觉得,唐先生是《胡适口述自传》的笔记者和翻译者,他又博学多能,很有独到的见解。他最了解胡适。但是,他的意见我并不完全赞成,特别是他说“胡适是发展中的学者”,因为他处于发展中国家之中。这种把学术研究与经济发展等量齐观的看法,是值得怀疑的。对于自然科学和技术来说,也许还能讲得通,因为这些学问需要大量的钱,需要实验室,钱越多越好。而对人文社会科学来说,则是另外一码事儿。
唐先生对“发展中的学术”做了解释,他举的例子偏偏是机械技术。他认为,发展中国家只能搞初级机械,如小型水力发电机、沼气灯等等。如果妄想到超发达的国家去采购“精密机器”,不但不适宜,而且会造成浪费和混乱。现代西方搞经济发展的学者们认为,引进科技,要恰如其分,他们把这种科技叫作“恰当科技”(appropriate technology)。唐先生接着说:“在一个国家的‘学术’发展的程序中,亦复如是。在‘发展中学术’这个阶段里,他们所能搞的也就是一种‘恰当学术’(appropriate scholarship)。换言之,也就是一种不新不旧,不中不西,土洋并举,风力电力两用的‘机械学术’……老实说,胡适之先生搞了一辈子所谓‘科学方法的批判的整理国故’,便是那个时代的‘恰当学术’,他老人家本身也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恰当学人’(appropriate scholar)。既然我们整个的国家,整个的学术界还停滞在‘发展中’阶段,胡公受了时代的限制,他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已发展’阶段了。”(上引书,页271)唐先生又说:“胡先生那一套,再向前走一步,就进入社会科学的领域了。”(上引书,页272)这真令我有点糊涂,我不了解唐先生所说的“社会科学”指的是什么。专就我个人比较了解的文艺理论和语言理论而言,西方(美国当然也包括在里面)异说蜂起,日新月异。我再套用赵瓯北的诗说:“江山年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天。”唐先生所说的“社会科学”,难道就是指这种学问吗?
一部人类文化史证明,经济的发展与学术的昌明,往往并不同步。欧洲的许多文化巨人的出现,往往并不在他们国家经济发展的巅峰时期。这些巨人之所以能成为巨人,依我看,不出三个原因:一是他们个人的天才与勤奋;二是他们国家雄厚的文化积淀;三是靠机遇。这最后一点,英国诗人Thomas Gray在他那一首咏乡村墓地的诗中曾有所暗示。我现在提一个大胆而无偏见的看法:不管美国经济还要怎样“超发展”,不管它还能得多少诺贝尔奖,像欧洲的那些巨人是出不来的,因为美国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积淀。真正典型的美国东西,如爵士乐之类,总给人一种肤浅庸俗的感觉。
拿中国文学史来看,真正的伟大作家之出现,多由于他们个人的不幸,比如司马迁遭宫刑,李后主亡国。中国古人说:“诗必穷而后工。”指的就是这种现象。有些伟大作家遭逢乱离之后,才写出了不朽的作品,比如杜甫、李清照等都是这样。这些文学巨人的出现,决不是由于经济高度发展,甚至可以说:适得其反,经济遭到破坏的时期反而能出大文学家。
总之,说胡适是一个“发展中的学者”,只因他出于一个“发展中的国家”,唐先生的这种说法和他的解释,我都是不能同意的。
这一篇相当长的序就要结束了。回头再看我在开头时写下的那一个副标题:还胡适以本来面目,觉得自己未免太轻率了,太大胆了,太不自量力了。通过我在上面写的这一些话,就不难看出,胡适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物。我有何德何能,能够还胡适以本来面目!我看到的现在已经出版的有十几种论胡适的著作,每一个作者几乎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胡适的“本来面目”。有一些书,大概由于作者对胡适和胡适的时代缺乏感性认识,我读了后只感到他们颇为“隔膜”。我自己不让他们在我脑海里跑马,我自己来跑,看来跑的结果也并不太美妙。唐德刚先生对适之先生是有充分的感性认识的,但他心目中的胡适的“本来面目”也不能令我完全心服。印度古代寓言中有一个瞎子摸象的故事。看来我们在胡适这一位巨人面前,都成了摸象的瞎子。胡适的“本来面目”还隐在一片云雾中,至少有一部分是这样的。想要拨云雾而见青天,还需要进一步去研究、探索。
但是,有一点我们都是应该肯定的:胡适是个有深远影响的大人物,他是推动中国“文艺复兴”的中流砥柱,尽管崇美,他还是一个爱国者。多少年来泼到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必须清洗掉。我们对人,对事,都要实事求是,这是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人的起码的准则。
我现在借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胡适全集》之机,明确地亮出我的观点。是为序。
1996年12月24日写毕
忆念张天麟
我一生尊师重友,爱护弟子。因为天性内向,不善交游,所以交的朋友不算太多,但却也不算太少。我自己认为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几乎所有的师友都在我的文章中留下了痕迹。但是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会纳闷儿:为什么我两个最早的朋友独付阙如?一个是李长之,一个是张天麟。长之这一笔账前不久已经还上了,现在只剩下张天麟了。事必有因。倘若有人要问:为什么是这样子呢?说老实话,我自己也有点说不清道不白。在追忆长之的文章中,我碰了下这个问题,但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一点即过。现在遇到了张天麟,我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依然糊涂如故。张天麟一生待我如亲兄弟,如果有什么扞格不入之处的话,也决不在他身上。那么究竟是在谁身上呢?恍兮惚兮,其中有人。现在已时过境迁,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是不去说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