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孟真先生是异常重视人才的,特别是年轻的优秀人才。他奖励扶掖,不遗余力。他心中有一张年轻有为的学者的名单,对于这一些人,他尽力提供或创造条件,让他们能安心研究,帮助他们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仍来所里工作。他还尽力延揽著名学者,礼遇有加。他创办的《史语所集刊》,在几十年内都是国内外最有权威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刊物。一登龙门,声价十倍,能在上面发表文章,是十分光荣的事。这个刊物至今仍在继续刊行,旧的部分有人多方搜求,甚至影印,为20世纪中国学术界所仅见。
孟真先生有其金刚怒目的一面,也有其菩萨慈眉的一面。当年在大后方昆明,西南联大的教师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研究员,有时住在同一所宿舍里。在靛花巷(?)宿舍里,陈寅恪先生住在楼上,一些年纪比较轻的教员和研究员住在楼下。有一天晚上,孟真先生和一些年轻学者在楼下屋子里闲谈,说到得意处,忍不住纵声大笑。他们乐以忘忧,兴会淋漓,忘记了时光的流逝。猛然间,楼上发出手杖捣地板的声音。孟真先生轻声说:“楼上的老先生发火了。”“老先生”指的当然就是寅恪先生。从此就有人说,傅斯年谁都不怕,连******也不放在眼中,唯独怕陈寅恪。我想,在这里,这个“怕”字不妥,改为“尊敬”,就更好了。
这一次,我由于一个不期而遇的机会,来到了台北,又听到了一些孟真先生的轶事。原来他离开大陆后,来到了台湾,仍然担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同时兼任台湾大学的校长。他这一位大炮,大概仍然是炮声隆隆。据说有一次******对自己的亲信说:“那里(指台大)的事,我们管不了!”可见孟真先生仍然保留着他那一副刚正不阿的铮铮铁骨,他真正继承了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传统。
根据我上面的琐碎的回忆,我对孟真先生是见得少,听得多。我同他最重要的一次接触,就是我进北大时,他正是代校长,是他把我引进北大来的。据说——又是据说,他代表胡适之先生接管北大。当时日本侵略者刚刚投降,北大,正确说是“伪北大”教员可以说都是为日本服务的;但是每个人情况又各有不同,有少数人认贼作父,觍颜事仇,丧尽了国格和人格。大多数则是不得已而为之。二者应该区别对待。孟真先生说,适之先生为人厚道,经不起别人的恳求与劝说,可能良莠不分,一律留下在北大任教。这个“坏人”必须他做。他于是大刀阔斧,不留情面,把问题严重的教授一律解聘,他说,这是为适之先生扫清道路,清除垃圾,还北大一片净土,让他的老师胡适之先生怡然、安然地打道回校。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到北大来的。我对孟真先生有知遇之感,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这一次我们三个北大人来到了台湾。台湾有清华分校,为什么独独没有北大分校呢?有人说,傅斯年担任校长的台湾大学就是北大分校。这个说法被认为是完全正确的。我们三个人中,除我以外,他们俩既没有见过胡适之,也没有见过傅孟真。但是,胡、傅两位毕竟是北大的老校长,我们不远千里而来,为他们二位扫墓,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们谨以鲜花一束,放在墓穴上,用以寄托我们的哀思。我在孟真先生墓前行礼的时候,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两岸人民有手足之情,人为地被迫分开了五十多年,难道现在和好统一的时机还没有到吗?本是同根生,见面却如参与商,一定要先到香港才能再飞台湾。这样人为的悲剧难道还不应该结束吗?北大与台大难道还不应该统一起来吗?我希望,我们下一次再来扫孟真先生墓时,这一出人间悲剧能够结束。
1999年5月5日
悼念赵朴老
朴老涅槃,我心实悲。我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幅壁画,画的是如来佛涅槃时的情景。如来佛右胁在下侧卧在那里。身旁围了一大群弟子,大多数是痛哭流涕,悲哀难抑。独有一位弟子站在那里,凝然无动于衷。他大概是已经参透了人生奥秘,领悟了无常是生命的正道。他也许正是这一幅壁画的核心人物,他是众僧的榜样,他是众生的楷模。我个人一个凡夫俗子,远远没有参透人生的奥秘,我宁愿归属痛哭的众僧之列。
提到赵朴老,我真是早已久仰久仰了。他是著名的身体力行的佛教居士,中国佛协的领导人,造诣高深的佛学理论家;他又是蜚声书坛的书法家;他还是有悠久革命经历的国务活动家。赵朴老真正是口碑载道,誉满中外,成为人们景仰的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人,一位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名人的架子,大人物的派头,同他一接触,就会被他那慈祥的笑容所感动,使人们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我个人同朴老接触不多;但是,每会面一次,就增强一次上述的感觉。
我同朴老相处最长的一次是在1986年。当时,****大师奉中央命赴尼泊尔公干,中央派了一架专机,陪同的人很多,赵朴老和夫人陈邦织女士也在其中。我作为全国********敬陪末座。我们坐在飞机最前面的特别包厢里,中间一张小桌,两边各坐二人,朴老和****一边,我和陈邦织女士一边。飞机飞临珠穆朗玛峰上空,接到尼泊尔加德满都的电话,说那里晨雾未消,不能降落,请飞机放慢速度。我们刚登上飞机时,飞机起飞,要系好安全带。但是,****大师的安全带两端碰不拢,他笑着说:“你看我这肚子!”过了不久,加德满都方面来了电话说,飞机可以降落了。我诚敬地对****大师说:“这是托大师的洪福!”他笑着说:“我跟你一样!”可见****大师是一位多么平易近人的活佛。
我送给了朴老一本刚出版的《原始佛教语言问题》,请求指正。朴老还没有来得及看,陈邦织先生却一路手不停披,等到飞机在加德满都机场着陆时,看样子,她已经把全书看得差不多了。我心里暗暗钦佩邦织先生读书之勤。由此可以推断,她大概是同朴老一样“学富五车”的。
在加德满都,我与朴老夫妇和秘书一起被安排在全城最高级的大概是五星级的一家大饭店里。饭店里有中西许多国家的餐厅。我同人大常委会几位同志经常是吃一顿饭换一个餐厅,遍尝了许多国家的名菜,可谓大快朵颐了。朴老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坚持素食,几十年如一日。他们不同我们一起吃饭。但住一层楼,房间相距不远,所以不乏见面的机会。有一天,朴老夫妇忽然来敲我的房门,邦织先生手持一幅朴老刚写好的字送给我。这真是喜从天降,我哪里会想到在异乡作客时竟能获得朴老的墨宝呢?我双手去捧接,心潮腾涌,视墨宝如拱璧,心想家中又得到了一件传家宝,我这个人和我们全家都有福了。
加德满都是一个很奇特有趣的地方,位于一个大山谷中。神话传说,此地原来处于深水中,谷口有巨石挡住,水流不出去。后来文殊菩萨手挥巨剑把巨石劈开,水流了出去,就形成了现在的加德满都。所以尼泊尔人尊文殊为保护神。在中国,文殊菩萨的圣地是五台山,因此尼泊尔朋友也视五台山为圣山,到了中国,多往朝拜。这也可以算是中尼友谊史上的一段佳话吧。
从尼泊尔回来以后,我还曾多次见到过朴老。在人民大会堂招待星云大师的宴会上,在人民大会堂不同的厅里召开的不同的会议上,在广济寺召开的讨论清代大藏经雕版的会上,我都同他见过面。虽然说话不多,但是,他那真正体现了佛教基本精神慈悲为怀的人格的魅力却在无形中净化了我的灵魂。我缺少慧根,毕生同佛教研究打交道,却不能成为真正的佛教信徒。但是,我对佛教的最基本的教义万有无常(sarvam anityam)却异常信服。我认为,这真正抓住了宇宙万有的根本规律,是谁也否定不掉的。
我在上面曾说到,朴老已经参透了人生的奥秘。他在遗嘱中用诗歌表达了他的生死观:“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谁读了这首诗不会受到真挚的感动呢?我是一个俗人,虽然也向往这种境界,但是却徒劳无功。我达不到如来涅槃壁画上那一位凝然无动于衷的法师的水平,我只能像一般俗人一样悲痛不已。
2000年11月6日
悼念马石江同志
上个月的某一天,蔚秋来告诉我:马石江同志走了。这并不出我意料,因为他患的是一般人眼中的不治之症,而且已病入膏肓,所以才转沪治疗。但我总相信古人的一句话:“天佑善人。”石江绝对是善人,他应当得到上天的福佑,转危为安的。然而事实竟不是如此,他终于离开我们走了。这消息对我来说,宛如晴空的霹雳,打得我一时目瞪口呆,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强忍住没有流出来,而是流向内心的深处,其痛苦实非言语所能表达的。
这并不是没有理由或根据的。我同石江经历不同,成长的环境不同,年岁也不同,我长他十几岁;但是我们却一见如故,没有经过什么周折,没有经过什么互相考验,我们一下就成了朋友,而且是亲密的知心的朋友。我甚至于每一想到“马石江”这三个字,他那朴实无华的衣着,诚悫淳良的笑容,立即浮现在我眼前,使我心里感到无量的温暖,久久不能自已。
这也并不是没有理由和根据的。这理由和根据,就在石江本人身上。他对祖国无限热爱,对教育事业无限忠诚,对青年学生无限爱护,对朋友无限诚恳,对同事无限亲切,对工作无限投入。我虽驽陋,对这几个“无限”也一直在向往着,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做到;但是,同石江比起来,则宛如小巫见大巫,瞠乎后矣。石江之所以对我有这样强烈的吸引力,这是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在上面几个“无限”中,我认为,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对青年学生的无限爱护。首先,我们要对中国当前的青年学生做一个公正的实事求是的评估。不能否认,在欧风美雨强烈的吹拂浇淋下,有一些青年变成了“新人类”或“新新人类”,同老一代的代沟日益加阔加深。可是这样的青年只占极少数。就连这一些极少数的青年们,同广大的青年一样,并没有忘记和背叛中国几千年知识分子(士)的优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做父兄的,在学校做教师或领导工作的,甚至我们的行政当局,对青年学生只有教育爱护之责,其他的行动都是不恰当的。青年毕竟是我们伟大祖国未来希望之所寄,我们万不能自己毁灭自己的未来。在这一点上,石江同广大教师的态度都是正确的,无可非议的。他虽然因此遭受诬陷,受到了党的纪律处分;但是,真理毕竟会胜利的,我们党的领导毕竟是英明的,今天的马石江仍然是堂堂正正的优秀党员。这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也带给了我对我们国家的未来极大的希望。石江可以瞑目矣。
石江赴沪就医前,我同蔚秋商量,无论如何要去看他一看,但为她所阻。听说,在临行前,他也坚持要来我家辞别,也为家人所阻,未果。我原期望,奇迹能够出现,等石江病愈返京后,我们再晤面。谁知这个期望终于落了空,我们未能见一面,他就先走了。我再三暗诵苏东坡的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也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
我已经年届九旬,即使在今天,也应该说是上寿了。但是我体脑两健,绝无要走的迹象,也无此计划。自从听了石江的消息以后,他的面影不时在我眼前晃动。这面影带给了我力量,带给了我勇气。我一定好好地活下去,多做点对人民有益的工作。但是,一想到这个面影的本人永远不会见到了,辄悲从中来,不能自胜。呜呼!人天隔绝,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2001年2月6日
时窗外大雪纷飞,助我悲思
悼念周一良
最近两个月来,我接连接到老友逝世的噩耗,内心震动,悲从中来。但是,最出我意料的最使我哀痛的还是一良兄的远行。
9月16日中国文化书院在友谊宾馆友谊宫为书院导师庆祝九十华诞和米寿举行宴会。一良属于米寿的范畴,是寿星老中最年轻的。他虽已坐轮椅多年;但在那天的宴会上,虽称不上神采奕奕,却也面色红润,应对自如。我心里想,他还会活上若干年的。就在几天前,在10月20日,任继愈先生宴请香港饶宗颐先生,请一良和我作陪。他因身体不适,未能赴宴,亲笔签了一本书,送给饶先生。饶先生也在自己的画册上签上了名送给他。但在两天后,杨锐想把这一本书送到他家时,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多么突然的消息!据说,他是在睡梦中一个人悄没声地走掉的。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一良的逝去,既不饮恨,也不吞声。据老百姓的说法,这是前生修来的。鲁迅先生也说,死大概会有点痛苦的;但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是会过得去的。一良的死却毫无痛苦,这对我们这些后死者也总算是一种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