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君子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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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平生风义兼师友(11)

为什么钟老对我产生了兴趣呢?我有点说不清楚。这大概同我的研究工作有关。我曾用了数年之力翻译了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也曾对几个民间故事和几种民间习俗,从影响研究的角度上追踪其发展、传播和演变的过程。钟老是民俗学家,所以就发生了兴趣。他曾让我到北师大做过一次有关《罗摩衍那》的学术报告。他也曾让我复印我几篇关于民间故事传播过程的论文。做什么用,我不清楚。对于比较文学,我是浅尝辄止,没有深入钻研。但是,我却倾向于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这种研究摸得着,看得清,是踏踏实实的学问。不像美国学派提倡的平行研究,恍兮惚兮,给许多不学无术之辈提供了藏身洞。钟老可能是倾向于影响研究的,否则他不会复印我的论文。

不管怎样,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了朋友,而且是忠诚真挚的朋友。陈寅恪先生《王观堂先生挽词》中说:“风义平生师友间。”我同钟老的关系颇有类似之处,我对他尊敬如师长。他为人正直宽厚,蔼然仁者,每次晤对,如坐春风。由于钟老的缘故,我对北师大的事情也积极起来。每次有会,招之即来,来之必说。主要原因是想见上钟老一面。一面之晤,让我像充了电一般,回校后久久兴奋不已,读书写作更加勤奋。我常常自己想,像钟老这样的老人,忠贞爱国,毕生不二;百岁敬业,举世无双。他是我们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又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中国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

去年,2001年,是我的九十岁生日。一些机关、团体和个人变着花样为我祝寿。我常常自嘲是“祝寿专业户”。每次祝寿活动,我总忘不了钟老,只要有借口,我必设法请他参加,他也是每请必到。至于他自己却缺少官样的借口来祝寿,米寿已过,九十也被他甩在后面,离开白寿(九十九岁)最近,可也还有一些距离。去年年初,我们想了一个主意,把接近九十或九十以上的老朋友六七位邀请到一起,来一个联合祝寿,林庚、侯仁之、张岱年等都参加了。大家都不会忘记钟老,钟老也来参加了。大家尽欢而散,成为一次难能可贵的盛会。可是走出勺园七号楼的大门时,我看到大红布标仍然写着“庆祝季羡林先生九十华诞”,我心中十分愧怍。9月29日,我又以给钟老祝寿的名义,在勺园举办了一次有将近二百人参加的大会,群贤毕至,发言热烈。

去年下半年,钟老因病住院,我曾几次心血来潮,要到医院里去看他。但是,他正在医生的严密的“控制”下,不许会见老朋友,怕他兴奋激动。到了今年年初,我也因病进了医院,也处在大夫的严密“控制”下。可我还梦想,在预定本月中旬中央几个机构为钟老庆祝百岁华诞时说不定能见他一面。然而他却匆匆忙忙地不辞而别,我见他一面的梦想永远化为幻影了。现在他的面影时时在我眼前晃动,然而面影毕竟代替不了真正的面孔,而真正的面孔却永远一去不复返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写这篇短文,几次泫然泪下。回想同钟老几年的交往,“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而今而后,哪里再找这样的人啊!茫茫苍天,此恨曷极!

2002年2月12日

痛悼克家

克家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有人认为是意内之事:一个老肺病,能活到九十九岁,才撒手人寰,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在这个奇迹中建立首功者是克家夫人郑曼女士。每次提到郑曼,北大教授邓广铭则赞不绝口。他还利用他的相面的本领,说郑曼是什么“南人北相”。除了相面一点我完全不懂外,邓的意见我是完全同意的。

克家和我都是山东人,又都好舞笔弄墨。但是认识比较晚,原因是我在欧洲滞留太久。从1935年到1946年,一去就是十一年。我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但是,却有机会打笔墨官司。在他的诗集《烙印》中,有一首写洋车夫的诗,其中有两句话:

夜深了不回家,

还等什么呢?

这种连三岁孩子都能懂得的道理——无非是想多拉几次,多给家里的老婆孩子带点吃的东西回去。而诗人却浓笔重彩,仿佛手持宝剑追苍蝇,显得有点滑稽而已。因此,我认为这是败笔。

类似这样的笔墨官司向来是难以做结论的。这一场没有结论的官司导致了我同克家成了终身挚友。我去国十一年,1946年夏回到上海,没有地方可住,就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了酒,地方就在这里,时间是1946年的中秋节。

此时,我已应北京大学任教授之聘。下学期开学前,我无事可做。克家是有工作的,只在空闲的时候带我拜见了几位学术界的老前辈。在上海住够了,卖了一块瑞士表,给家寄了点钱,又到南京去看望长之。白天在无情的台城柳下漫游,晚上就睡在长之的办公桌上。六朝胜境,恍如烟云。

到了三秋树删繁就简的时候,我们陆续从上海、南京迁回北平。但是,他住东城赵堂子胡同,我住西郊北京大学,相距大概总有七八十里路。平常日子,除了偶尔在外面参加同一个会,享受片刻的晤谈之乐之外,要相见除非是梦里相逢了。

然而,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一个不言的君子协定:每年旧历元旦,我们必然会从西郊来到东城克家家里,同克家、郑曼等全家共进午餐。

克家天生是诗人,脑中溢满了感情,尤其重视友谊,视朋友逾亲人。好朋友到门,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样子,真令人心旷神怡。他里表如一,内外通明。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半句假话会从他的嘴中流出。

就连那不足七八平方米的小客厅,也透露出一些诗人的气质。一进门,就碰到逼人的墨色。三面壁上挂着许多名人的墨迹,郭沫若、冰心、王统照、沈从文等人的都有。这就证明,这客厅真有点像唐代刘禹锡的“陋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两句有名的话,也确实能透露出客室男女主人做人的风范。

郑曼这一位女主人,我在上面已经说了一些好话,但是还没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据我的观察,她似乎还有一点特异功能。别人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这不是特异功能又是什么呢?我举一个小例子——种兰花。兰花是长在南方的植物,在北方很难养。我事前也并不知道郑曼养兰花。有一天,我坐在“陋室”中,在不经意中,忽然感到有几缕兰花的香气流入鼻中。鼻管里没有多大地方,容不下多少香气。人一离开赵堂子胡同,香气就随之渐减。到了车子转进燕园深处后湖十里荷香中时,鼻管里已经恍兮惚兮,但是其中有物无物却不知道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上面的说法,或者毋宁说是幻想,是没有人会认真付诸实践的。既然不能去实行,想这些劳什子干吗?这就如镜中月、水中花,聊以自怡悦而已。

写到这里我偶然想到克家的两句诗,大意是:有的人在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其实还在活着。

克家属于后者,他永远永远地活着。

2004年10月22日

悼巴老

巴金老人离开我们,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此事本在意内,因为他因病卧床不起有年矣。但又极出意外,因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活着,一盏明灯就会照亮中国的文坛。鼓励人们前进,鼓励人们向上。

论资排辈,巴老是我的师辈,同我的老师郑振铎是一辈人。我在清华读书时,就已经读过他的作品,并且认识了他本人。当时,他是一个大作家,我是一个穷学生。然而他却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多言多语,给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印象,这更引起了我的敬重。

我觉得,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品德是爱祖国,爱人民,爱人类。在这三爱的基础上,那些皇皇巨著才能有益于人,无愧于己。

巴老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在国内外广泛流传。特别是他晚年那些随笔,爱国爱民的激情,炽燃心中,而笔锋又足以力透纸背,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反响。

巴老,你永远永远地走了,你的作品和人格却会永远永远地留下来。在学习你的作品时,有一个人决不会掉队,这就是九十五岁的季羡林。

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