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君子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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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君子隆师而亲友(6)

中国近现代,当然也不能例外。但是,根据我个人的看法,近现代同以前的许多时代,都有所不同。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就是俞曲园(樾)先生和他的弟子章太炎(炳麟)。在他们师弟二人身上体现了中国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叶学术发展的一个大转变。俞曲园能熔铸今古;但是章太炎在熔铸今古之外,又能会通中西。这只要看一看曲园先生的文集,再读一读太炎先生《章氏丛书》,特别是其中的《文录》和《别录》中的许多文章,其区别立即呈现在眼前。太炎先生的文章如《记印度西婆耆王纪念会事》、《送印度钵罗罕保什二君序》、《记印度事》、《无政府主义序》、《俱分进化论》、《无神论》、《大乘佛教缘起考》、《大乘起信论辩》、《梵文典序》、《法显发现西半球说》等等,就是他会通中西的确凿证据,他的老师是写不出来的。

太炎先生以后,几位国学大师,比如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陈垣、胡适等,都是既能熔铸今古,又能会通中西的。他们有别于前一代大师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一方面继承了中国悠久的优秀的学术传统,特别是考据之学;另一方面又融会了西方的优秀传统,在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都是如此。他们发扬光大了中国的学术传统,使中国的学术研究面目为之一新,达到了空前的水平。

我认为,汤用彤(锡予)先生就属于这一些国学大师之列。这实际上是国内外学者之公言,决非我一个人之私言。在锡予先生身上,熔铸今古、会通中西的特点是非常明显的。他对中国古代典籍的研读造诣很高,对汉译佛典以及僧传又都进行过深刻彻底的探讨,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如数家珍。又远涉重洋,赴美国哈佛大学研习梵文,攻读西方和印度哲学。再济之以个人天资与勤奋,他之所以成为国学大师,岂偶然哉!

拿汤先生的代表作《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来做一个例子,加以分析。此书于1938年问世,至今已超过半个世纪。然而,一直到现在,研究中国佛教史的中外学者,哪一个也不能不向这一部书学习,向这一部书讨教。此书规模之恢弘,结构之谨严,材料之丰富,考证之精确,问题提出之深刻,剖析解释之周密,在在可为中外学者们的楷模。凡此皆是有口皆碑,同声称扬的。在中国佛教史的研究上,这是地地道道的一部经典著作,它将永放光芒。

锡予先生的治学范围,当然不限于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他在魏晋玄学的研究方面也有精深的造诣;对隋唐佛教也作过深刻的探讨;旁及印度哲学和欧美哲学。他完全当得起“会通中西”这一句话。

汤先生的人品也是他的弟子们学习的榜样。他淳真、朴素,不为物累;待人宽厚,处事公正。蔼然仁者,即之也温。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他是一个真正的大师。

我自己没有得到机会立雪程门。我在德国住了十年以后,先师陈寅恪先生把我介绍给汤先生和胡适之先生,我得以来到了北大,当上了教授。此后我以学生教授或教授学生的身份听过汤先生“魏晋玄学”的课。我觉得每一堂课都是一次特殊的享受,至今记忆犹新,终生难忘。我不自量力,高攀为锡予先生的弟子,以此为荣。

今年是汤先生诞生一百周年。先生虽谢世已久,然而他的影响却与日俱增。这一册纪念论文集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本册所收的论文有的来自国内学者,有的来自国外学者,不少作者就是锡予先生的门生,有的则是他的崇拜者。仅此一端,即可以看出先生影响之广被。我相信,这一本纪念论文集对弘扬中华优秀文化,对加强中外学者的协作,将做出贡献。我满怀喜悦崇敬的心情写了这一篇序文。

1992年11月19日

何仙槎(思源)先生与山东教育

年纪大一点的山东老乡和北京人大概都还能记得何仙槎先生这个名字。他当过山东教育厅长和北平市长。

1929年,我在山东省立济南高中读书,他当时是教育厅长。在学生眼中,那是一个大官。有一天,他忽然在校长的陪同下,走到了极为拥挤和简陋的学生宿舍里去。这颇引起了一阵轰动。时隔六十年,今天回忆起来,当时情景栩栩如在眼前。

到了1935年,我在母校当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考取了清华大学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我一介书生,囊内空空,付不起赴德的路费。校长宋还吾老师慨然带我到教育厅去谒见何思源厅长。没等我开口,他已早知我的目的,一口回绝。我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脸皮太薄,不善于求人,只好唯唯而退。宋校长责怪我太老实。我天生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脱胎换骨,一时难成,有什么办法呢?

再见到何思源先生,那已经是十五六年以后“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时候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山东中学校董会又开始活动,我同何都是校董。此时他早已卸任北平市长,在傅作义将军被围城期间,何仙槎先生冒生命危险同一些人出城,同解放军谈判,和平解放北平,为人民立下了功勋。人民给了他回报,除了一些别的职务以外,他还当了山东中学校董。此时,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距离,他也已工农化得颇为可观。最显眼的是抽烟用小烟袋,一副老农模样。校董开会时,我故意同他开玩笑,说到他当厅长时我去求帮的情景。彼此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说句老实话,何仙槎先生对于山东教育是有功的。北伐成功后,山东省主席几易其人,从国民党的陈调元一直到割据军阀韩复榘,而他这教育厅长却稳坐钓鱼船。学生称他是“五朝元老”,微含不恭之意。然而平心论之,如果没有他这个“五朝元老”,山东教育将会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不让人不寒而栗吗?陈调元、韩复榘这一帮人是极难对付的。他们手下都有一帮人,唱丑、唱旦、帮闲、篾片、清客、讨饭、喽啰、吹鼓手,一应俱全。教育厅长,虽非肥缺,然而也是全省几大员之一,他们怎么肯让同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充当“五朝元老”呢?大概北大毕业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金招牌镇住了他们,不得不尔。像韩复榘这样土匪式的人物,胸无点墨,杀人不眨眼,民间流传着许多笑话,说他反对“靠左边走”,原因是“都走左边,谁走右边呢”?何思源能同他们周旋,其中滋味,恐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山东教育经费始终未断,教育没有受到破坏,仙槎先生应该说是为人民立了功。

总之,我认为,我们今天纪念何思源先生是完全应该的。

1993年11月25日

我的朋友臧克家

我只是克家同志的最老的老朋友之一,我们的友谊已经有六十多年了。我们中国评论一个人总是说道德文章,把道德摆在前边,这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表现之一,跟西方不一样。那么我就根据这个标准,把过去六十多年中间克家给我的印象讲一讲。

第一个讲道德。克家曾在一首诗里说过,一个叫责任感,一个叫是非感,我觉得道德应该从这地方来谈谈。是非、责任,不是小是小非,而是大是大非。什么叫大是大非呢?大是非就是关系到我们祖国,关系到我们人民,关系到世界,也就是要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主义,这是大是大非。我觉得责任也在这个地方,克家在过去七十多年中间,尽管我们国内的局势变化万千,可是克家始终没有落伍,能够跟得上我们时代的步伐,我觉得这是非常难得的。这就是大是大非,就是重大的责任。我觉得从这地方来看,克家是一个真正的人。至于个人,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像火一样热情的诗人,对朋友忠诚可靠,终生不渝,这也是非常难得的。关于道德,我就讲这么几句。

关于文章呢,这就讲外行话了。当年我在清华大学念书,就读到克家的《烙印》、《罪恶的黑手》。我不是搞中国文学的,但我有个感觉就是克家做诗受了闻一多先生的影响。我一直到今天,作为一个诗的外行来讲,我觉得作诗、写诗,既然叫诗,就应该有形式。那种没形式的诗,愧我不才,不敢苟同。克家一直重视诗,我觉得这里边有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我们中国的语言有一个特点,就是讲炼字、炼句,这个问题,在欧洲也不能说没有,不过不能像中国这么普遍这样深刻。过去文学史上传来许多佳话,像“云破月来花弄影”那个“弄”字,“红杏枝头春意闹”那个“闹”字,“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个“绿”字。可惜的是炼字这种功夫现在好像一些年轻人不大注意了。文字是我们写作的工具。我们写诗、写文章必须知道我们使用的工具的特点,莎士比亚用英文写作,英文就是他的工具。歌德用德文写作,德文就是他的工具。我们使用汉字,汉字就是我们的工具。可现在有些作家,特别是诗人,忘记了他的工具是汉字。是汉字,就有炼字、炼句的问题,这一点不能不注意。克家呢,我觉得他一生在这方面倾注了很多的心血,而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克家的诗我都看过,可是我不敢赞一词,我只想从艺术性来讲。我觉得克家对这方面非常重视。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因此就想到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太大了,但我还想讲一讲。我觉得我们过去多少年来研究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古典文学,好像我们对政治性重视,这个应该。可是对艺术性呢,我觉得重视得很不够。大家打开今天的文学史看看,讲政治性,讲得好像最初也不是那么深刻,一看见“人民”这样的词、类似“人民”这样的词,就如获至宝;对艺术性,则三言两语带过,我觉得这是很不妥当的。一篇作品,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艺术性跟思想性总是辩证统一的,强调一方面,丢掉另外一方面是不全面的。因此我想到,是不是我们今天研究文学的,特别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应该在艺术性方面更重视一点。我甚至想建议:重写我们的文学史。现在流行的许多文学史都存在着我说的这个毛病。我觉得,真正的文学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祝我的老朋友克家九十、一百、一百多、一百二十,他的目的是一百二十,所以我想祝他长寿!健康!

1994年10月18日

回忆陈寅恪先生

别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写了这样多的回忆师友的文章,独独遗漏了陈寅恪先生。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对我来说,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据的。我一直到今天还经常读陈先生的文章,而且协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我当然会时时想到寅恪先生的。我是一个颇为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想写一篇回忆文章,自是意中事。但是,我对先生的回忆,我认为是异常珍贵的,超乎寻常地神圣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污了这一点神圣性,故而迟迟不敢下笔。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怀旧集》,已经到了非写不行的时候了。

要论我同寅恪先生的关系,应该从六十五年前的清华大学算起。我于1930年考入国立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名为外国语文系)。西洋文学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学计划,必修课规定得有条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给选修课留下的时间却是很富裕的。除了选修课以外,还可以旁听或者偷听。教师不以为忤,学生各得其乐。我曾旁听过朱自清、俞平伯、郑振铎等先生的课,都安然无恙,而且因此同郑振铎先生建立了终生的友谊。但也并不是一切都一帆风顺。我同一群学生去旁听冰心先生的课。她当时极年轻,而名满天下。我们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满脸庄严,不苟言笑,看到课堂上挤满了这样多学生,知道其中有“诈”,于是威仪俨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选修此课者,下一堂不许再来!”我们悚然而听,憬然而退,从此不敢再进她讲课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后,我同冰心重逢,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由怒目金刚一变而为慈眉菩萨。我向她谈起她当年“逐客”的事情,她已经完全忘记,我们相视而笑,有会于心。

就在这个时候,我旁听了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我曾到城里一个大庙里去买过此书。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他的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然而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在中外众多学者中,能给我这种享受的,国外只有海因里希·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在国内只有陈师一人。他被海内外学人公推为考证大师,是完全应该的。这种学风,同后来滋害流毒的“以论代史”的学风,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然而,茫茫士林,难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学人的所谓“学者”,骄纵跋扈,不禁令人浩叹矣。寅恪师这种学风,影响了我的一生。后来到德国,读了吕德斯教授的书,并且受到了他的嫡传弟子瓦尔德施密特(Waldschmidt)教授的教导和熏陶,可谓三生有幸,可惜自己的学殖瘠茫,又限于天赋,虽还不能说无所收获,然而犹如细流比沧海,空怀仰止之心,徒增效颦之恨。这只怪我自己,怪不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