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辣椒巷
第七章 针锋相对
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无忌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船头,倾盆的大雨,很快就打得他全身湿透。
他从小讨厌下雨,下雨天就要被关在房里,读那些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的经书。
可是现在他并不讨厌这场雨,雨水至少可以让他头脑冷静。
‘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现在他已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他应该怎么样去复仇?
‘唐家堡的范围很大,我不能确定他究竟在哪里,只不过听说他已经和堡主一个孀居的
妹妹订了亲,而且成了唐家内部几个很重要部门的主管之一。’
上官刃早年丧妻。
唐家对外的政策,又正好和汉朝一样,很喜欢用‘和亲’来做结交的手段。上官刃的这
段婚姻,正好作为他和唐家之间的保证。
‘近年来唐家人丁旺盛,高手辈出,和霹雳堂联盟后,势力更大,唐二先生和唐傲、
唐玉兄弟,在江湖中的名气虽然比较大,可是唐家堡还有些无名的高手,说不定比他们更可
怕。’
其实这些事根本用不着轩辕一光说出来,无忌也早已了解。
经过了这一年艰苦的磨练后,他已比任何人想象中都成熟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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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一光已躲到船篷里,他不想淋雨,可是他也不反对别人淋雨。
无忌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轩辕一光道:‘哦?’
无忌笑着道:‘你怕我到唐家堡去送死!’
轩辕一光承认。
无忌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经不是那种两眼发直,楞头楞脑,一心只想去找仇人拚命
的小伙子了,我绝不会痛哭流涕,红着眼睛,就这么样冲到唐家堡去找上官刃的。’
他的态度沉着冷静,‘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痛苦和冲动根本不能解决任何事,你越痛
苦,你的仇人越愉快,你越冲动,你的仇人越高兴。’
轩辕一光笑了。‘我早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种故作孝子状的小王八蛋。’
无忌道:‘你刚才看到我又上了当,可是我保证那绝对是最后一次。’
轩辕一光微笑道:‘希望那是最后一次。’
无忌道:‘我也可以保证我绝不会平白去送死,只要上官刃活着,我就不会死。’
他并没有咬牙切齿,椎心泣血的发誓,这种冷静的态度,反而更显出了他的决心。
无忌道:‘一路盯着你到这里来的那三个人,我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轩辕一光道:‘你准备怎么做?’
无忌思沉着,没有回答。
轩辕一光道:‘要钓鱼也得选个好地方,我知道有个狮子林,地方很大,在很多树……
无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过。’
轩辕一光道:‘空阔的地方,容易闪避暗器,树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护。’
无忌道:‘可是空阔的地方,也容易被他们逃脱,而且他们又在暗处,我们的人手却不
够。’
轩辕一光说道:‘你认为那个地方不好?’
无忌道:‘不好。’
轩辕一光道:‘那么你——’
无忌又打断了他的话,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混进唐家堡的?’
轩辕一光道:‘从表面上看来,唐家堡就像是个繁荣的市镇一样,里面有几条街,几十
家店铺,只要你说得出来的,哪里都有。’
无忌道:‘既然有店铺,当然就难免要和外面的生意人来往。’
轩辕一光笑道:‘一点都不错,所以我就扮成了一个从辽东来的大商人,带了一大批长
白参和一大批皮货,大摇大摆的进了唐家堡。’
无忌道:‘后来他们怎么看出了你这位大老板是冒充的?’
轩辕一光道:‘唐家有个小王八蛋,赌钱的时候跟我做手脚,被我痛打了一顿,后来—
—’
他没有说下去。
在那种时候还要赌钱,还要揍人,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微笑道:‘我记得赌徒们有句老话。’
轩辕一光道:‘老话通常都是好话,多少总有点道理。’
无忌道:‘有时候,道理还不止一点。’
轩辕一光道:‘你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
无忌道:‘从赌上输出去的,只有从赌上才能捞得回来。’
轩辕一光笑道:‘有道理,实在有道理。’
无忌道:‘上次他们从赌上抓住了你的尾巴,这次你不妨再让他们抓一次。’
轩辕一光道:‘只要有得赌,我总是赞成的。’
无忌道:‘树木虽然是种很好的掩护,可是还有种掩护比树更好。’
轩辕一光道:‘那是什么?’
无忌道:‘人。’
有赌的地方,当然有人,只要赌得热闹,人就绝不会少。
有轩辕一光在,当然不会不热闹。
轩辕一光忽然摇头,道:‘这法子不好。’
无忌道:‘为什么不好?’
轩辕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没有长眼睛,若是打在别人身上,那些人岂非死得冤枉?
无忌道:‘唐家堡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们的家规,他们的暗器更
珍贵,绝不会乱放暗器,伤及无辜的。’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越多,越乱,他们越不敢随意发暗器。’
轩辕一光道:‘可是在混乱之中,我们岂非也一样找不到他们?’
无忌道:‘我们可以找得到。’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大风堂在这里有个分舵,分舵里至少总有几十个兄弟。’
轩辕一光总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赌钱的,都是大风堂的兄弟?’
无忌道:‘每一个都是。’
轩辕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们每个人的样子都看清楚?’
无忌道:‘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们身上做一点我们自己能看得出,别人看不出的标记,唐
家的人若是来了,那就……’
轩辕一光抢着道:‘就好像三粒老鼠屎掉进了白米堆里,连瞎子都能把它们摸出来!’
无忌笑道:‘一点也不错。’
轩辕一光忽又摇头道:‘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点不好。’
无忌道:‘哪一点?’
轩辕一光大笑道:‘跟我赌钱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赢他们的钱了。’
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乔稳站在窗口,看见窗外珠帘般的大雨,他本来想关起窗子的,却不知不觉看出了神。
这里是个干燥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他还记得上一次暴雨来临时,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晚上来了两位稀客,一位是曲平,一位是赵家的大小姐赵千
千。
那天正是个标准的秋老虎天气,白天热得要命,晚上这场暴雨,正好洗清了白天的燥热
,他准备了一点酒菜瓜果,正想喝两杯。
就在那时候,曲平和千千来了,样子看来好像是很狼狈。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已经在九华山上住了两个月,为的是要去找无忌,谁知非但没有找
到无忌,凤娘反而失踪了。
那位大小姐的脾气很坏,对曲平总是呼来叱去,很不留面子。
曲平却一点都不生气。
凤娘失踪了之后,他们孤男寡女在深山里,发生了些什么事?
乔稳当然没有问,也不敢问。他一向是一个很稳重,很本分的人,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
事,却也没有犯过大错。
他虽然觉得曲平未免有点势利,可是也不讨厌这个肯上进的年轻人,如果曲平能够
娶到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兴。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准备客房。
赵大小姐却坚持当天晚上就要走,他们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找他要盘缠路费,要三
千两。
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以走很远的路了,这位大小姐准备到哪里去?
乔稳也没有问。
多做多错,多言贾祸,知道的事越多,烦恼也就越多。
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则。
就因为他一直把握这原则,所以他能在这职位上一待二十年,过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去年,‘行运豹子’那件事,他并不是没有听到风声,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那个‘行运
豹子’就是赵二爷的大公子。
可是无忌既然没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装胡涂。
今天轩辕一光叫他去接的人是谁?他心里多少也有点数。
可是人家既然不说,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一个六十多岁的人,难道还想出什么大风头?难道还想往上爬,去做堂主?
现在他已经有了点积蓄,在城外有了几亩田,分租给几个老实的佃户,每年按时收租。
自从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后,他们就分了房,可是他从来没有再娶小老婆的意思,家里的
丫头们,他更连碰都不碰。
大风堂的规矩很严,他不能让人说闲话。
可是城里‘留春院’如果来了新鲜干净的小姑娘,总会派人来通知他,他偶尔也会安排
一个稳秘的地方,去享受半个晚上。
那是银货两讫,彼此都不吃亏的交易,他既不必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无谓的麻烦。
何况,在他这种年纪,居然还能有‘余勇’来做这种事,他心里多少总有点沾沾自喜,
每次事后,都会觉得精神特别振奋,活力特别充沛。
对于这种生活,他已经觉得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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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又开始有点凉了,他想叫保福去准备点酒菜,下大雨的晚上,他总是喜欢喝两杯。
保福是他的忠仆,已经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时总是不离他左右。
可是,今天他叫了两声,居然没有响应。
保福的年纪也不小,耳朵也没有以前那么灵了。再过一阵,也该让他享几年清福。
保福,保福,一个人要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福气,才真正的有福气。
乔稳心里叹息着,慢慢的走到门口,又大声叫了两遍。
外面果然有了回应。
‘来了。’
他刚听见这两个字,就有个人飞了起来。
不是走进来,也不是跑进来,是飞进来的,就像是根木头一样,斜斜的飞了起来,然后
又像一根木头般‘叭哒’一声,落在地上。
这个人的确是保福,只不过已经没有气了,因为他的脖子已经被人拗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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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稳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进冰窖里。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一击。
他看见了一个人,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对面的屋檐下。
可是等到第二声霹雳响起时,这个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面前。
一个很年轻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看起来就像是个女孩子。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可是以他多年来的经验,他已感觉到这个人一来,他平静的生活就要结束。
他看着这个人慢慢的收起油纸伞,放在门后,他一直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唐玉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经来了,你还要找谁?’
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里四十三位兄弟都已经来了,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你一叫就
到,只不过他们当然都不会自己走进来了。’
乔稳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人虽然笑容满面,轻言细语,却带着种刺骨的杀气。
这种人如果说他已经杀了四十三个人,就绝对有四十三个人的尸体躺在院子里,绝不会
少一个。
乔稳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着冷汗,甚至连脸上肌肉都无法控制。
四十三个人,四十三条命,都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么人的,因为我手上没有戴那种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
我的暗器也不会放在那种该死的皮囊里,我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我的来历。’
乔稳道:‘你是唐家的人?’
唐玉道:‘我就是唐玉。’
乔稳听过这个名字,听过不止一次。
据说这个人曾经创下过一夜间杀人最多的记录——盘踞在川东多年的‘斧头帮’中一百
零三个兄弟,一夜间全都死在他手里。
乔稳忽然问道:‘你真的在一夜间杀过一百零三个人?’
唐玉道:‘那是假话。’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只杀了九十九个,还有四个是自己吓死的。’
乔稳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好像也不是你的对手。’
唐玉道:‘你绝不是。’
乔稳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唐玉道:‘我并不一定要杀你。’
乔稳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对你还有点用?’
唐玉道:‘有一点。’
乔稳道:‘我要替你做什么,你才会饶我这条命?’
唐玉道:‘你能为我做什么?’
乔稳道:‘大风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现在我的兄弟虽然都死了,可是我只要编个故事,
他们还是不会怀疑我的,所以我还是可以在这里做这个分舵的舵主,可以把大风堂机密供应
给你们,你们有人来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应。’
唐玉道:‘太好了。’
乔稳道:‘我甚至可以替你们把赵无忌诱到这里来,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想杀了他,斩草
除根。’
唐玉道:‘完全正确。’
乔稳道:‘我虽然已经是个老人,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唐玉道:‘我了解。’
乔稳道:‘我很喜欢过现在这种日子,实在舍不得死,所以,闲时我就常常在想,如果
我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唐玉道:‘你说呢?’
乔稳道:‘我的武功久已荒废,就算跟你动手,也是自取其辱。’
唐玉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乔稳道:‘所以我早就决定,如果遇见这种情况,我只有出卖大风堂,保全自己的性命
。’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只有一条性命,无论什么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贵。’
唐玉道:‘完全正确。’
乔稳道:‘所以,一个人如果为了别的事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人一定是个笨蛋。’
唐玉微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
乔稳道:‘我是的。’
唐玉显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乔稳道:‘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见了这种情况时,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死并不是最重要的
,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唐玉道:‘难道你情愿做个笨蛋?’
乔稳道:‘我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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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稳已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扑上去,挥拳痛击唐玉的脸。
能够独当一面,主持大风堂的分舵,当然绝不是太无用的人。
他也曾苦练过武功,他的‘大洪拳’练得很不错,近年虽然已很少出手,可是出手仍然
很快,这一拳他用尽全力,拳势更猛烈。
他是在拚命!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唐玉。
他的拳头挥出时,唐玉的手指戳断他的喉结。
他慢慢的向后退了两步,慢慢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个疲倦的人睡到床上去一样,显得
出奇的平静。
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这个怕死的人竟完全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他求仁得仁,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他自觉已对得起大风堂,对得起院子里那四十三个兄弟。
他也已对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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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个自己情愿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里怎么想?
他杀人时总是带着微笑,可是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杀人后总觉得有种残酷的满足和兴奋。
这次他却觉得很空虚。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无趣。
现在他才明白,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平时是看不出来的。
平时懦弱无用的人,面临生死关头时,往往会显出过人的勇气来,慷慨赴死。
平时总是拍着胸脯说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临陈脱逃了。
唐玉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我是乔稳,在今天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做?’
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很快的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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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乔稳真的不惜出卖朋友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玉还是一样会杀了他的。
那时唐玉杀人后的心情就不同了。
他会觉得很愉快,因为他又把‘人性’玩弄了一次。
可是现在他已明白,人性中也有尊严的一面,任何人都不能轻侮否认。
这使得他对‘人’也生出了一点尊敬——至少在他走出去的时候,他的感觉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