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剑气
第四章 奇兵
四月二十五日,晴。
院子里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无忌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这里是上官刃的后园,上官刃就站在他对面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脸上
每一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为太阳正照在他脸上。
阳光刺眼,他几乎连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看不太清楚。
这种位置当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无忌根本无法选择。
就算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动作,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谨慎和仔细。
上官刃终于开口。
他忽然道:‘无论多巧妙的易容术,到了阳光下,都会露出破绽来。’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样,死人的皮,究竟跟活的人不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脸上若有一张死人的皮,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
无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这并不好笑。’
无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无忌道:‘听说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还在笑:‘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别人的屁股戴在脸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这种人,到了必要时,什么
事你都做得出。’
无忌道:‘我真的是这种人?’
上官刃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要你到这里来。’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这种人通常都很有用。’
无忌又笑了:‘可惜这种人,通常都有个毛病。’
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无忌道:‘这种人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晒太阳。’
上官刃道:‘一个时辰之前,太阳还没有晒到这里。’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本该早点来的。’
无忌道:‘只可惜我一个时辰之前,还没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迟?’
无忌道:‘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迟。’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女人?’
无忌道:‘只有一个。’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找女人?’
无忌道:‘因为我高兴。’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很希望能看看现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无忌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因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很奇怪。
幸好无忌看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
过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的说道:‘这里是唐家堡。’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无忌道:‘我也一样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让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个女人来找你?’
无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为什么要找上你?’
无忌道:‘因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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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刃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刚才更精彩,只可惜无忌还是看不见。
这次不等他开口,无忌已经抢着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上官刃道:‘你说。’
无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应该知道,我不但贪财,而
且好色,有时候甚至会喝得烂醉如泥。’
上官刃道:‘说下去。’
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兀鹰。
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
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简单的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
他说:‘你留下来。’
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坐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
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
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
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人就是一个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
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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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
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
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牛肉简直像牛皮。
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牛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八顿。
除了吃饭外,无忌唯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账簿,一张张、一条条、一
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簿上。
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还乏味。
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
‘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
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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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象中大得多。
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
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他
:‘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
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住的院子,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
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
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
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验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耽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经耽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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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
无忌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念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
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
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
‘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
‘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把
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
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
无忌同意。
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
所以他只有每天耽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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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
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
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什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
睡过一个什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
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到哪里去?’
‘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
‘因为你跟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倌的朋友,是个上等人。’
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的上等地方都是禁区。
老孔瞇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
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
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
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姑娘的豆腐而已。’
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
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
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了,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
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
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警卫、厨子丫头而已。’
无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下等人了。’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
‘你说。’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你
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
‘摸鱼?’无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瞇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
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
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
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
老孔道:‘只有一个人的鱼你千万不能摸,你连碰都不能去碰她。’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这个人我们谁都惹不起。’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老孔道:‘她叫双喜。’
无忌道:‘双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们大老爷的大小姐的大丫头。’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谁惹了我们那位大小姐,就等于
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一个特大号的马蜂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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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这位大小姐的事,无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现在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却
已领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风。
其实无忌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只不过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她还是个很瘦弱、很听话的小女孩,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看见陌生人就脸红。
现在她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了?长得是什么样子?别人为什么如此怕她?
无忌忽然很想看看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风、多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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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看到了双喜。
这位大丫头的威风,已经让人受不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味道嗅起来就像是个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一间本来只能容得下十来个人的屋子,现在却挤进了好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精赤着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喷喷,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
情都一样。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喜,等着双喜把手里的骰子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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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喜的手又白,又软,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样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脸上还有两个好深好深的酒窝。
她的小手里抓着三颗骰子,领子上的钮扣解开了两颗,一只脚跷在板凳上,一双大眼睛
滴溜溜直转。
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个大麻子。
无忌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上官刃书房附近的警卫,曾经把无忌挡回去两次。
平常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却连假笑都笑不出了,
一张大圆脸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这一注他押了十三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的全部财产。
忽然间,一声轻叱,‘叮’的一响,三颗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双喜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统杀!’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像一朵小白
花,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大白狼。
无忌从未想到一个像她这样子的小姑娘,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悄悄的伸出手,想把已经押下去的赌注收回来。
只可惜他的手脚不够快。
双喜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赖?’
麻子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锭十两头的银子往回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道:‘
这一把不算,我们再掷过。’
双喜冷笑,忽然出手,一个耳光往麻子脸上掴了过去。
她出手已经够快了,可是她的手还没有掴在麻子脸上就已被无忌一把抓住。
无忌本来还远远的站在一边,忽然间就已到了她面前。
双喜的脸色也变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强忍住火气,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无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来干什么的,只不过想来说句公道话而已。’
双喜道:‘你说。’
无忌道:‘刚才那一把,本来就不能算。’
双喜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副骰子有假,这副骰子每一把掷出来的都是四五六。’
双喜的火气又冒上来,只可惜随便她怎么用力,都挥不脱无忌的手。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眼前亏是绝不会吃的。
双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珠转了转,忽然笑了:‘你说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掷出四五
六?’
无忌道:‘不错。’
双喜道:‘随便谁掷都是四五六?’
无忌道:‘随便谁都一样。’
双喜道:‘你掷给我看看。’
无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双喜忽然又道:‘你掷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无忌道:‘我掷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赔给你一百三十两。’
双喜笑了。
她本来就喜欢笑,除了在赔钱的时候之外,没事也会一个人笑上半天。
现在她更忍不住笑。
连掷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这种事?这个人一定有毛病。
无忌道:‘你若输了呢?’
双喜道:‘你若能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无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连掷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双喜笑不出来了。
无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双喜点点头。
无忌道:‘你刚才不是说,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双喜又点点头,脸忽然红了。
她忽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这句话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
无忌看着她的那种眼色,实在不能算很规矩。
双喜忽然大声道:‘可是现在不行。’
无忌故意问道:‘现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双喜的脸更红,道:‘现在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
无忌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双喜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会我就去找你。’
无忌道:‘你真的会去?’
双喜道:‘不去的是小狗。’
无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门外那个小院子里,我现在就回去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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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就好像已经看着无忌把脑袋塞进了马蜂窝,想拉都拉不出来了。
双喜一走,麻子就过来用力拍着无忌的肩,表示已经决心要跟无忌交个朋友。
老孔却在不停的跺脚:‘我叫你不要惹她,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现在她一定回去请救兵去,等到大小姐找你的时候,看你怎么受得了。’
无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惊的看着他,道:‘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无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而已。
对付女孩子,无忌一向有把握。
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让双喜带着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辈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记账簿,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来算去,这样做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
只可惜这一次他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