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皇子妃娘娘召臣前来,所为何事?”金碧辉煌的奕霖宫正殿里,右相上官晔正向凌冬行着君臣之礼。
这就是身为臣子的悲哀,无论是官居几品,还是手掌大权,见到了皇帝的妃嫔,乃至于皇子的妃嫔,自己的女儿,在外人面前都要规规矩矩地做足礼数。
“爹爹不必多礼,这儿也没有外人,赶紧起来。”说起来,让一个长辈参拜自己,凌冬心中还是惶恐的,更何况这长辈还是上官如烟的父亲。
强行支退了迟迟不肯离开的缳儿,凌冬将上官晔让到了侧座,亲手为他奉上茶点。
“如烟,如今风声鹤唳,你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召唤为父前来?”在梨木雕花的太师椅上坐定,上官晔便有些埋怨凌冬。
“正是因为现在风声鹤唳,与其偷偷摸摸地与父亲相会,倒不如光明正大,也好让那些人抓不到话柄。”凌冬微微一笑,“更何况,他们就算猜得到如烟找您来,是商议要事,也猜不到你我二人所讲的是什么,大多数的人应该会以为是如烟要劝降于您投靠风伊。”
“也是。”上官晔抚了抚垂到胸前的长髯,点了点头,“那你这么着急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情呢?难道说,上次为父嘱咐你的事情,你已办妥?”
“没有。”凌冬如实摇了摇头,“顺贤皇后她心思缜密,又岂容女儿那么容易就接触到她身边重要的棋子。照女儿看,如今形势紧迫,与其在她身边挖墙脚,倒不如釜底抽薪,一举解决了这件事才好。”
“哦?”上官晔惊奇地挑起眉头,“如烟有何高见?”
“软禁风伊!”从容一笑,凌冬将前一晚想好的计谋一步步地展开。
“软禁?”能坐到右相的位置,上官晔自然是个聪明人。略一琢磨,他就立刻明白了凌冬的意思,“你是说:在皇位纷争的这一段日子里,我们找个机会,将风伊软禁起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再放出他。这样一来,找不到风伊,顺贤她就只能支持风澈,这样不用费多大力气,便可以争取到她的全班人马了?”
“正是。”凌冬点了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妙计!妙极!”再次抚上长髯,上官晔低低地大笑起来,“枉我上官晔一世聪明,却拘泥于君臣之礼,怎么也想不出如此的妙招。如烟,真看不出来,你进宫了这段日子,与以前相比真是成熟了许多。”
“是这宫中形势逼迫得罢了。”敛眉低头,凌冬没表现出一丝慌张。
送走了上官右相,凌冬又稍敛了下妆容,带着缳儿向风澈的居祥宫行去。一路上,只听见缳儿在身后唉声叹气,如今凌冬做什么都不避讳她,让她连跟踪询问的理由都没有,可偏偏,她对事态的发展却一无所知,照这么下去,可怎么跟顺贤皇后交代?
进了居祥宫的大门,凌冬却在那湘妃竹林边的影壁旁,发现了一顶水红色的软轿。心思流转,她已猜到了是谁在里面,有心想要回避,但嘴快的唱和宦官却早已将她来的消息报了出去。
凌冬硬着头皮迈进了内殿,果不其然,四公主楚风瑜正茶壶一般,叉着腰站在殿前的石阶上。
“就知道又是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口中说的刁钻,但凌冬却丝毫不为所动,倒是站在楚风瑜之后的风澈沉下了脸色,低声呵斥道:“皇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还不赶快道歉!”
“道歉?”楚风瑜本就因为凌冬的到来,打断了二人的单独相处而气闷,听风澈这么说自己,不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凭什么道歉?难道本公主说错了吗?她身为皇嫂,竟然三番两次不知廉耻地来勾引小叔,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会成为我们北楚皇室最大的笑柄!”
“啧啧……”凌冬一脸笑容地望着楚风瑜,不住咋舌。这北楚的四公主,果然是娇生惯养,不知阴险肮脏为何物。这楚宫之中,上至楚皇楚后,下至哪一宫的宫女,每一个的所作所为抖露出来,都是不折不扣的丑闻,又岂能轮得到她?
“那不知道姐弟的……”
凌冬口中的乱/伦之恋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出来,楚风瑜便早已惊得变了脸色,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她扬起巴掌,便向凌冬脸颊扇去,“住口!你这不要脸的娼妇……”
最后的这几个字让凌冬微微有些色变,已然挥至脸颊旁的这一掌,她有心想躲,甚至想还击,但周围众目睽睽,她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能因为逞一时之气,就坏了全盘的计划。
时间便在这一刻定格,凌冬咬着下唇,看着那刮向自己脸颊的手掌,若是眼神能够刺穿人的话,那楚风瑜的这只手掌,早已变成了马蜂窝。
“住手!”低沉中夹杂着些微气喘的声音蓦地闯了进来,楚风瑜的那一掌,在凌冬的腮边停下,因为手腕处的桎梏而丝毫前进不得。
风澈站在楚风瑜的背后,颀长的身影,与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威压气势将二人牢牢地笼罩起来,一时间,凌冬竟也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果然不愧是北楚霸主的帝裔,就连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甚至是有些孱弱的风澈,在发起怒时也有着高高在上,威压众人的气势。
不管怎么说,这一巴掌总算是逃过去了。
凌冬心中偷笑,不易察觉地向楚风瑜霎了霎眼睛。
原本因为风澈的一声断喝,楚风瑜有些瑟缩,但一看凌冬竟敢公然挑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拼了命地从风澈手中想要夺回自己手掌的自主权,“你放开!给本公主放开!”
“放开你,好再去打人么?”风澈冷哼一声,根本没将楚风瑜的话听进耳里。
“她活该!谁让她敢顶撞本公主,还想勾引你!”见风澈护着凌冬,楚风瑜一时间急怒攻心,就地开始撒泼,一只手被风澈拽着,她便撩起裙子来,伸脚踢向凌冬,“别以为你是三哥的正室,便可以欺负本公主!待本公主禀明了母后,叫三哥立即休了你!”
这一次凌冬早有防备,又岂会中她那一脚?轻轻松松地闪身避过,退到了远一点的地方。她满脸都是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好啊,如果公主能说服母后,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本宫就在这儿,等着公主带捷报回来了。”
凌冬只是想气气楚风瑜,一时笑言,却没注意到风澈的眼眸中,有着一闪而过,晦暗难明的光芒。
“够了!”他松开楚风瑜的手,顺带轻推了一把,将她推向同来侍女的怀中,“皇姐,你也闹够了,请回宫休息吧。风澈这居祥宫太小,容不下皇姐的大驾,请皇姐日后也不必来探望风澈了!”
“你说什么?”楚风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以来,风澈虽是她的弟弟,却一直将她像妹妹一样宠爱着,如今却为了这个女人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她只觉得心中怒涛翻涌,愤恨与委屈不可抑制地占据了整个脑海。
“贱女人,本公主今日要你去死!”失控地尖叫着,她指使着身边同来的宫女侍卫,要他们向凌冬动手。可凌冬是三皇子妃,五皇子风澈又在一旁虎视眈眈,那些平日里对四公主楚风瑜百依百顺的奴才们,又哪里敢在这时候放肆?一个个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没有一个人敢于跟楚风瑜对视。
“没用的奴才!”见这样的情形,楚风瑜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一咬牙,她上前一步,从一个侍卫的腰间抽出腰刀,劈头向凌冬砍去,“贱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不过被说中了心事,便要拼命,殊不知这么肤浅,反而会更将风澈推离自己身边。凌冬摇着头,微微叹气,有这么多人环伺左右,她自然不必担心楚风瑜能够伤到自己,只是这样的女子,是说她单纯好呢?还是说她蠢笨更多一点?
凌冬在原地好整以暇地观望,风澈则是上前一步,劈手将楚风瑜手中的刀夺了过来。脸上泛起潮红,他微微咳喘了几声,平抚下急促的心跳,一手指向居祥宫的大门,线条优美的薄唇中,迸出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滚!”
这一下,连凌冬都面现惊诧。
风澈一向是温文尔雅,什么时候说过一个脏字?骂过一句重话?不过此时,这楚风瑜也闹得太不像话,身为皇家公主,竟然与街头泼妇无异,也难怪风澈会发怒了。
这一个字,让楚风瑜如遭雷击般地呆在了当场。望了望凌冬,又望了望风澈,再望望周围一个个抬头望天,或是低头看地的宫女侍卫,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也不顾影壁旁的轿子,拎着裙角便奔了出去。
一干宫女侍卫连忙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只留下风澈与凌冬,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相让着进了居祥宫的内殿。
“真是没有想到,会碰的那么巧……”风澈幽幽长叹。
“照我说不是碰的巧,她应该是居祥宫的常客吧?”凌冬也是一声喟叹,婉转地揭穿了风澈的敷衍之语。
“你什么都知道,又何必来调侃我呢!”被凌冬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脸红,风澈佯装生气,说着说着,自己却先一步缓和下来,“不过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平时虽然刁蛮,但却也进退有度,识得大体,怎么一遇到你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所以说女人吃醋的时候最可怕!
这句话,凌冬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支退了缳儿和身边的下人,她端正了神色,话锋一转,将这些日子以来的发现和计划向风澈娓娓道出。
这一番话,并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讲得清楚。密谋中的二人并没有发现:在殿外的风雪中,被风澈骂走的楚风瑜又再一次折返回来,在影壁后远远瞧见二人“亲密”的样子,她眸中怒火中烧,轻手轻脚地摸到了正殿侧面的窗口下。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了,刚才所说的那一切,都是我的推断,但我相信那百分之九十九是正确的。”眉头深锁,凌冬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今天我过来,就是想问你一句:你上次所说的,不想做皇帝,是真是假?”
“这……自然是真的。”风澈还沉浸在那惊人的秘密中,直到凌冬伸手轻晃他,才缓过神儿来。
“若是这样,那你觉得我那个办法如何?”
风澈这回沉默了半晌,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办法虽好,但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若是这计划之中,有人存有不轨之心,抑或是楚硕那边异军突起,统掌了大权,那他楚风澈,于这楚宫之中,便再也没有了回头之路。
“我明白你的担忧,我也会尽我所能,保你周全!”凌冬双眼坚定地望着风澈,小手攀上他的大掌,“相信我,不是因为风伊是我夫君,我才这么做的……”
“我怎么会不信你呢?”风澈微微一笑,刹那间居祥宫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贪恋着手上拿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掌反覆在凌冬的小手上,继而宽慰她:“就算是到了最差的境地,至多我也就是隐姓埋名,徜徉于崇山峻岭,江河湖海之间,那也正是我毕生的归宿所在,又何来委屈不委屈之说?”
“那好。”见风澈之行如此顺利,凌冬心中的一颗大石也放了下来。站起来,整了整衣裙上的褶皱,她抬起头来望向风澈,“既是如此,那我于三日后,在朝阳门外的富贵茶楼等你。”
“好。”风伊颔首间,不提防看见凌冬鬓角边的一缕乱发,一时间情不自禁,伸出手来,为她将那乱发归拢于脑后。
气氛就因为这自然而然的一个小动作而变得微妙起来。一直以来都心无旁骛的凌冬,此时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风澈,不知是不是自己多疑。
而她却丝毫不知,她那杏眼圆睁,樱唇微启的模样,对心生情愫的风澈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情思朦胧间,他弯下身子,那一张如诗如画的美颜,一点点向凌冬接近。
“娘娘……”缳儿端着茶盏,立在正殿的侧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
“呃。”风澈的反应何其快?一见有人,他便清醒过来,但是却没有立即避开,而是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向缳儿招呼道:“风雪太大,你家娘娘眼里进了沙子,还不赶紧将窗户关上,过来为娘娘吹一吹。”
“是。”听到这样的解释,缳儿才松了口气,不疑有他,她赶到凌冬与风澈所在的窗前,将窗户合上。
真亏他能想得出来这么烂的借口!凌冬的脸颊有些发烫,背转过身,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将自己的左眼弄的泪水涟涟,向缳儿招呼道:“缳儿,快一点!”
一场风波就这样无疾而终,但留下的后遗症,却是扰乱了二人的心湖。稍坐了一会儿,凌冬便带着缳儿告辞。心神不宁间,她与风澈二人,谁都没有发现藏在殿外窗下的楚风瑜。
眼看着凌冬离开,风澈离开了正殿,楚风瑜才从窗下站了起来,一张端庄娟秀的脸,依然狰狞扭曲成了另一番模样。
“好你个楚风澈,还口口声声说你二人之间清清白白!”
“好你个上官如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便敢这样勾引五皇弟!”
用尽了心中最恶毒的语言,她将凌冬和风澈二人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这才快步走出居祥宫,顺手塞给那看门的宦官一支价值不菲的珠钗。
“你好自为之!不该说的事情,便当做是没有看见!”
得到了那宦官唯唯诺诺的应承之后,楚风瑜也不召唤下人与轿夫,只是辨明了御书房的方向,急匆匆地小跑而去。
刚才凌冬与风澈的一番对话,因为声音极小,她也只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而已,并不能完全理解二人对话中的意思,但是,那句“三日后,在富贵茶楼相见”,她却是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
一个比“上官如烟勾引楚风澈”更坏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那就是“二人情投意合,打算在这多事之秋私奔”!
这样的事情,她楚风瑜又怎么会允许它发生?!
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了御书房,楚风瑜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正在协助顺贤皇后处理国事的风伊。
着宫女将风伊请出来,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向他描述了一遍。
“不可能。”风伊笑着摇头,却难掩神色中那一抹担忧,“如烟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已经答应我会在奕霖宫内安静养胎,又怎么会和风澈有染?”
“三皇兄!”见风伊不信,楚风瑜急的赌咒跺脚发誓,“风澈他亲了三皇嫂,风瑜可是亲眼所见!他二人还相约三日后在富贵茶楼相见私奔,如果你不相信,到时候遣人跟着皇嫂,便可以一清二楚了!”
见楚风瑜说的那么肯定,风伊沉默了下来。强撑出一丝笑容,他软言打发楚风瑜,“那好,既然四妹这么说,三日后,我一定会留心的。只不过现在无凭无据,还请四妹不要到处传言,以免坏了五弟与如烟的名声。”
“如烟如烟!你们一个个怎么都那么偏向她!”楚风瑜怒极,拂袖而去。
在她消失在自己视线范围中的那一刹那,风伊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凝结成冰。缓缓放开藏在袍袖中的手掌,一丝殷红的血线,顺着他洁白如玉的中指蜿蜒而下,滴在了汉白玉的地面上。
手掌中被指甲刺破的伤痕,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痛,只是心中那一丝阴霾,却越扩越大,沉沉地,压得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那妖异而狭长的凤眸中,是浓得像黑夜一样化不开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