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人取下草帽后,所有人都呆住了,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似乎怕惊扰了面前这位谪仙似的人物。杜蓉在心中暗暗称奇,和他比起来,卢安道太过轻薄,黄竹失于阴柔,潘中显得孟浪。高知县惭愧不已,辖区有如此人物,自己却疏于结交,岂不是一大憾事。
后面抬着潘中的轿夫张口结舌,纷纷低下了头,怕自己的粗鄙玷污了这位主人。
阿龙泰然自若的走上前去,躬身道:“敝主人问先生好,这位高先生和杜姑娘乃是主人朋友,如今有事相求,还望先生不吝援手。”
高知县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鄙人高某,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乃高某之福。”
杜蓉见他一个县令,见了封平居然谦逊到肉麻的地步,心中感叹,眉眼间难免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封平粲然一笑,四周的芙蓉花全都失了颜色,他放下手中钓竿,对高知县微微点头,说道:“高大人礼贤下士,学生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有古人之风。”他认出了高知县,且以学生自居,却仍是一副傲慢的态度。
高知县听到古人之风几个字,似乎受用的很,连日来的疲倦愁烦一扫而光,畅快的直起身来说道:“先生慧眼,高某恐县衙俗气玷污雅居,故而便服来访,望先生恕不告之罪。”封平这才抬起双手,冲高知县拱手道:“大人高义,学生愧不敢当。”高知县摇晃一下脑袋,又要说话。
“先生!”杜蓉见这两人没完没了的废话,忙接口道:“小女兄长意外中毒,性命堪虞。幸得黄公子引荐,特来请求先生相救。”说完,对着封平福了下去。
封平瞥她一眼,对高知县说道:“既然是黄公子的朋友,抬到那边药庐便是。”说着和高知县相互谦让着往茅舍边的药庐走去。杜蓉陪着潘中的轿子紧随走在其后,隐约听到封平的嗤笑:“黄公子的品味颇为奇特,这样肥胖平庸的女子居然是他朋友,偏偏还吟风弄月附庸风雅,哈哈。”杜蓉丹田生起一股无名之火,她早已习惯了背后有人取笑,但是有人这样当面嘲讽,侮辱太甚!想起潘中还要此人救治,她不得已生生压下这股火气。
封平的药庐其实就是一间草舍,谁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偏爱茅草屋,曾经贫苦的杜蓉都觉得太过简陋了,将潘中放在那朽木一般的床板上时,她煞是揪心,唯恐床板从中断裂。
高知县又是一番客套,封平这才挽起衣袖,慢条斯理的打量起僵尸一般的潘中。他面沉如水,左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搭在潘中手腕上号脉,片刻提起手,轻轻牵起潘中的眼皮,接着往下滑到潘中的嘴唇,用食指和中指去分潘中的嘴唇。高知县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女尸口吐毒烟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心有余悸。
杜蓉往前走几步,她也担心潘中口中有毒烟,更想知道封平如何救治,是以捂住口鼻紧挨着封平站定。封平两指微微用力,潘中紧闭的双唇缓缓张开,不出所料,一线红烟从他口中射出,药庐里一片惊呼,高知县的腿一哆嗦,差点跌倒在地。杜蓉心下也吃惊不小,却没有后退半步。
眼看着那线红烟已经蹿到了封平口鼻处,突然散作千百黑点落下,有几个竟然落入了潘中半张的口中。杜蓉慌忙上前用手去挡,封平牵牵嘴角,冷哼一声:“那些都是死掉的虫子,无碍。你还有些胆识,可惜。”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杜蓉也明白,所以并不理会他,把落在潘中身上的虫子尸体拍掉。封平不惧毒虫,却对杜蓉避之唯恐不及,远远站在一边。
潘中的脸色倏忽间由青黑色恢复了原本的血色,僵直的手脚也开始活动,杜蓉顾不得男女之别,连忙给他拿捏胳膊和小腿活络血脉,听得潘中肚腹间咕噜作响,他腾的坐起来,一口浊物喷将而出,眼睛用力眨了几下,说道:“好一个怪梦,我这是在何处?”杜蓉喜不自禁的说道:“大哥,你可是醒转了!”
“公子真神人也!”高知县声音都颤抖起来:“活死人而生白骨。鄙人一名差役同此遭遇,烦请公子施救。”
封平很是自得,爽快的说道:“抬进来吧。”那生病的差役原本和潘中搁在一个轿子里,高知县唯恐封平救不了,所以就只抬出了潘中,起码让人看到他尽力给御赐铭章的潘仵作救治了。
杜蓉扶着潘中,让他从木板上站起来,所幸他身体健壮,下了地走几步便能自己行动了。轿夫把差役抬上床板,封平依前法救治,他也醒了过来,只是有些虚弱,高知县便让轿夫将他抬回县衙安置。
封平不费吹灰之力救回两个人,让高知县佩服的五体投地,钦慕的心情溢于言表。杜蓉见他净说些寒暄拉拢的话,不得不插嘴道:“先生妙手回春,杜蓉感激不尽。杜蓉还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封平斜睨她一眼,不耐烦的说:“你用这个名字,着实辱没了芙蓉花。若不是看在黄公子面上,我此生也不会容你进的我门。有什么就快问吧。”
潘中瞪起眼睛,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喝道:“哪里来的什么先生后生?岂可如此无礼!”说着挥拳便要打。
高知县的眉头皱到一起了,拉住潘中,接连声说道:“息怒,息怒,潘仵作。你的命都是封先生救回的,岂可如此冲撞啊?”
“大哥住手。”杜蓉大声喝道:“此处是封家,不可造次。”
“可是他对你?”潘中气不过,一张脸通红。
“不妨。”杜蓉淡淡的说:“我从小便因容貌被人取笑,已经习以为常,你这般着恼,反而显出我们在意了他。我原本以为,黄公子的朋友必然和他一样没有世俗尘心,不想只是一位以貌取人的轻薄之徒,看在他救你一命,莫要追究了。”
潘中很不服气的收回了拳头,杜蓉对着封平福了一福,说道:“杜蓉此礼,是谢公子救人之恩。”说完直起身子,拱手道:“杜蓉此礼,是为郡中含冤之人,请公子解小女疑惑。至于杜蓉本人,若公子嫌有碍观瞻,不看便是。”
封平自视甚高,因丰姿出众,以往被许多女子搅扰,不得已才避居此处。凡是见到他的人,不分男女皆为之痴迷。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子,不但没有意乱情迷,言语间竟指自己轻薄,却又以礼相待,他若推辞,显然承认自己轻薄小气,便望着天说道:“什么疑惑,你说便是,何必多话?”
“公子既能解此病,必然知其义理,公子可否告知一二?”
“我若说出来,你恐怕要失望。”封平从颈项间掏出一只小如拇指的碧绿葫芦吊坠:“只因此间有避毒丹,毒虫蛇蚁避而远之。方才我见令兄面色漆黑,身体僵直,且脉象中多出异动,便断定他腹中有毒物,因此撬开他口,让毒虫飞出,再用避毒丹灭之。救人,皆避毒丹之功也,若要谈义理,你且问它。”
杜蓉微微一笑:“依先生之言,凡是蛇虫鼠蚁,必会对避毒丹敬而远之?”
“嗯。”封平掀起嘴角,得意的点头。
“我有一事不明,”杜蓉指着院中芙蓉花说道:“方才先生就在此院中,身边芙蓉花好生娇艳,为何花上的蜂蝶却能在先生身边肆意飞舞,并不远避呢?”
沉默了许久的高知县也说道:“不错,我等前来时,确实看到公子身边蜂蝶乱舞。”
“哼。”封平淡淡说道:“美丽的,我自然会让它逍遥,丑陋的,我便让它消失。”
他原本明朗如满月的脸忽然布满阴霾,令他周围的人心里也压上了一颗石头,高知县咳嗽几声,说道:“既然先生已经治好了病人,高某不再打扰先生清静,他日再行谢礼。”
“不必。”封平冷冷说道:“学生救人是报黄公子之恩,报一次,帐便了一次,因此不是我帮你,是你帮我。我有一请,切勿对人说起今日之事。”
“这个自然,岂能随意宣扬此事,扰先生日后安宁。”高知县说罢,对杜蓉等人使使眼色,带头离开了茅舍。
杜蓉一问之下,不但没有解开心中疑惑,反而增添了更多疑问。奈何封平拒人千里,她只得随着众人离开。俊俏的书童见状,连忙小跑到前面带路,急匆匆的将众人领到门口,门外的车马喧闹渐渐响亮起来,打开门,高知县不急着走,反而对书童说道:“小哥,你家主人果然是世外高人,有魏晋遗风。便是你,也带着些仙风道骨,颇似仙童,今日一别,甚是感怀。”
他这句话杜蓉听得牙酸,书童却笑眯眯的领受了,他将众人让到门外,对高知县说道:“高大人,您身居庙堂却无世俗架子,与我家主人甚是相投,日后定有缘再见。”说完,利落的关上门。
“呸!”潘中啐了一口,边走边说道:“什么仙人?高大人,您是堂堂父母官,为何对这种茅坑里的石头毕恭毕敬。”
“哎呀。”高知县连连摆手:“潘仵作此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您是斯文了,他便可在你头上拉屎。”潘中没好气的说道。高知县气的直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蓉忍住笑,对潘中说道:“大哥住口罢,高大人那是礼贤下士。大人坐堂多年,做事必有他的用意。”
高知县叹一口气,指着杜蓉说道:“知我者,杜姑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