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表示我对任何一种文教的意见,”塞尔该·伊发诺维奇伸出自己的酒杯,好像对小孩一般,带着赏光的笑容说,“我只说,两方面都有正当的理由,”他向着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继续说,“在教育上我是古典派的,但是在这个争论中,我个人还不能够找出我的结论。我看不到明显的理由,为什么古典的学问一定比现代的学问好。”
“自然科学有同样的教育文化的功用,”撇斯操夫接上说,“例如天文学,植物学,动物学和它的一般原理的系统。”
“我不能够完全同意这个,”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回答,“在我看来,我们不能够不承认,语文形式的研究过程,对于心灵的发展,有着特别有益的影响。此外,我们也不能够否认,古典派著作家的影响是最高度的道德的影响,而不幸,和自然科学的教学相连的,乃是一些有害的虚伪的学说,这些学说就是我们这时代的祸害。”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想要说什么,但撇斯操夫用他的低沉的低音打断了他。他开始热烈地证明这个见解的不正确。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沉静地等着说话,显然是带着准备好的胜利的反驳。
“但是,”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巧妙地微笑着,转向卡列宁说,“我们不能够不承认,要衡量古典的学问和科学的学问的一切利弊是困难的,而选择何种教育方式的问题,假若不是在古典的教育方面,有您刚才所说的那种优点:道德的——disons le mot(直说)——反虚无主义的影响,便不会那么迅速地最后地决定的。”
“无疑的。”
“假若不是在古典的学问方面,有着反虚无主义的影响这个优点,我们便会更加考虑这个问题,并且衡量双方的理由了,”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带着微妙的笑容说,“我们便会给这两种倾向活动的余地了。但是现在我们知道,在古典的教育这种小丸药中含有反虚无主义的药力,我们大胆地把这种丸药开给病人……若是没有药力怎办呢?”他说出奇警的句子结束了。
听到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的小丸药,大家都笑了,屠罗夫村笑得特别响亮而高兴,他终于等到了他听着谈话时所专心期待的好笑的话。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没有错请了撇斯操夫。有了撇斯操夫,聪明的谈话便不能有片刻的停息。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刚刚用笑话结束了这个谈话,撇斯操夫立刻提出了新的话题。
“我们甚至不能够承认,”他说,“政府有这种目的。政府显然是遵循一般的考虑的,对于所采取的政策会发生的影响是漠不关心的。例如,女子教育的问题应当被认为是有害的,但政府却开办女子学校和大学。”
于是谈话立即转到女子教育这个新话题上。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表示了这种意见,说女子教育通常和女子解放问题混淆了,只是因此它被人认为是有害的。
“相反,我认为这两个问题是不可分离地连在一起的,”撇斯操夫说,“这是一个不良的循环。妇女因为缺少教育而被剥夺了权利,而缺少教育是由于没有权利而来的。我们一定不要忘记了,妇女受了那么普遍而悠久的压迫,以致我们往往不愿意了解那分隔我们和她们的鸿沟。”他说。
“您说到权利,”等到撇斯操夫沉默时,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担任陪审官,做市议会议员,当议会的主席的权利,任官吏,当国会议员的权利……”
“无疑的。”
“但是,假使妇女们,作为稀有的例外,能够担任这种职位,那么,在我看来,您用了‘权利’这个名词是不对的。说是‘义务’倒更正确些。人人同意,在执行审判官的、市议会议员的、电报员的职务时,我们觉得是在尽义务。因此,我们说,妇女在寻找义务,而且完全合法地在寻找,倒更正确些。我们只有同情她们这种想帮助一般的男子的劳动的愿望。”
“完全对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赞同着,“我认为,问题只在她们是否适宜这种义务。”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当教育在她们当中普及的时候,大概是很适宜的。我们看到这个……”
“那谚语怎么说的?”公爵闪耀着嘲笑的小眼睛说,他很久地注听着这个谈话,“我可以当女儿们的面说:女子头发长……”
“正像他们对于解放以前的黑奴所想的一样。”撇斯操夫愤怒地说。
“我只认为奇怪的是妇女们寻找新的义务,”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而我们却不幸看到男人们通常逃避这些义务。”
“义务是和权利相连的:权力,金钱,名誉——这些就是妇女们所寻找的。”撇斯操夫说。
“正好像我要寻找当奶妈的权利,因为人家雇用妇女不雇用我,我便觉得愤慨。”老公爵说。
屠罗夫村发出了洪亮的笑声,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惋惜着他没有说这话。连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也微笑了。
“是的,但是男人不能够喂乳,”撇斯操夫说,“而女人……”
“不,有个英国人在船上喂过自己小孩的奶。”老公爵说,容许着自己在自己女儿们面前这么随便谈话。
“这样的英国人是会和女官吏一样多的。”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
“是的,但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女孩子要怎么办呢?”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想到他所时时挂心的齐碧梭发,同情着撇斯操夫并且支持着他,便插嘴说。
“假若仔细地研究了这种女孩子的身世,您便会发现这个女孩子抛弃了自己的或者姐姐的家庭,在家庭里她本可以有女子的职务的。”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突然激怒地插嘴说,她大概是在猜测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想什么样的女孩子。
“但我们是在拥护一种主义,一种理想,”撇斯操夫用响亮的低音回答着,“妇女想有独立和教育的权利。妇女受着那是不可能的这种意识的限制和压迫。”
“我也受着这种限制和压迫,就是他们不雇我到育婴堂去做奶妈。”老公爵又说了,这使得屠罗夫村大大地高兴,在笑声中把芦笋的大头子掉到酱油里去了。
十一
除了吉蒂和列文,大家都参与了共同的谈话。起初,当他们谈到一个民族对于另一个民族的感化力时,列文不禁想到他对于这个题目所要说的话;但是这些思想,从前对于他是很重要的,现在好像在梦里一般在他的脑子里闪过,对于他没有丝毫的趣味了。他甚至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那么起劲地谈着对谁也没有用处的事情。吉蒂似乎应该对于他们谈到女子教育与权利的话也同样地感到兴趣。想起自己的国外的女友发润卡,和她的痛苦的依赖生活时,她有多少次想到这个问题啊,她有多少次想到自己假若不出嫁便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啊,她有多少次和姐姐争论这件事啊!但是现在这一点也不使她发生兴趣了。她和列文有着他们自己的谈话,那不是谈话,而是一种神秘的传意,这使他们时时刻刻地更加接近,并且在两人的心中引起了那种对于他们正在踏入的未知的境地的欢喜的恐怖感。
起初,对于吉蒂的问题(问他去年怎么看见她在马车里),列文向她说了他如何从草场走到大路上遇见了她。
“那是早晨很早很早的时候。您一定是刚刚醒。您的妈妈睡在角落里,是一个极美的早晨。我走着,想想:坐四匹马的轿车的是谁?是系铃子的出色的四匹马,顷刻之间,您闪过去了,我看见您在窗口,您是这样地坐着的,两手拉着帽带子,非常凝神地深思着什么,”他微笑着说,“我多么想要知道您那时想的什么啊。重要的事情吗?”
“我不是容妆不整吗?”她想,但是看到这些细情的回忆所引起的他的狂喜的笑容,她觉得,正相反她给他的印象是很好的。她脸红着,高兴地笑着。
“真的,我不记得了。”
“屠罗夫村笑得多么好看啊!”列文说,羡赏着他的润温的眼睛和颤动的身躯。
“您早就认识他吗?”吉蒂问。
“谁不认识他啊!”
“我看,您觉得他是坏人吗?”
“不是坏人,而是不足取的人。”
“错了,赶快不要再这么想了,”吉蒂说,“我从前也是很看不起他,但这个人,这个人是很可爱的,非常善良的人。他的心是金子做的。”
“您怎么能够察觉出来他的心呢”
“我们还是顶好的朋友。我很知道他。上个冬天,在……您来看过我们不久之后,”她带着歉疚的同时又是信赖的笑容说,“道丽的孩子们都害过猩红热,他来看她。您可以设想,”她低声说,“他是那么可怜她,他留下来,帮她照顾小孩们。是的,他在他们家里住了三个星期,好像保姆一样地照顾孩子们。”
“我们向康斯坦清·德米特锐奇说到在猩红热的时候的屠罗夫村。”她弯转身向姐姐说。
“是的,了不得啊,好极了!”道丽说,瞥着那个觉得他们在谈论他的屠罗夫村,向他温和地微笑着。
列文又瞥了一下屠罗夫村,诧异着,怎么他从前没有明白这个人的美德。
“抱歉,抱歉,我再也不看不起人家了。”他愉快地说,诚恳地说出他现在所感觉的。
十二
在关于妇女权利的已开始的谈话中,有些不便在妇女们面前谈论的关于结婚权利不平等的问题。在吃饭的时候,撇斯操夫有好几次提到这些问题,但是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和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小心地把他撇开了。
当大家从桌前站起而妇女们走出时,撇斯操夫没有跟他们出去,却转向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开始说出不平等的主要原因。夫妻间的不平等,照他的意见,是在妻子的不贞与丈夫的不贞受到法律与舆论的不平等的处罚。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连忙走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面前,请他抽烟。
“不,我不抽。”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镇静地回答,好像故意要表示他并不怕这个谈话,他带着冷淡的笑容转向撇斯操夫。
“我认为,这种见解的基础是正在事件的本质上。”他说,想要走进客厅;但是这时,屠罗夫村忽然地意外向着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发言了。
“您也许听说过卜锐亚奇尼考夫,”屠罗夫村说,他被所喝的香槟酒提起了精神,久已等待着机会来打破那使他难受的沉默,“发夏·卜锐亚奇尼考夫,”他在润湿的红唇上带着和善的笑容说,主要是对着重要的客人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说,“今天我听说,他在特维埃尔和克维次基做了决斗,把他打死了。”
正好像人总是故意地要偏偏碰伤他的痛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现在也觉得,不幸今天这个谈话会时时刻刻地碰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痛处。他又想把妹丈引开,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自己好奇地问道:
“卜锐亚奇尼考夫为了什么要决斗呢?”
“为了他的妻子。做得真像个堂堂男子啊。向他挑斗,打死了他。”
“嗬!”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漠不关心地说,然后抬起眉毛,走进了客厅。
“我多么高兴您来了,”道丽在外客厅里迎着他,带着惊惶的笑容向他说,“我有话要和您谈。让我们在这里坐一坐吧。”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带着他的抬起的眉毛所给予他的同样的漠不关心的表情,坐在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的旁边,虚伪地微笑着。
“正好,”他说,“我要请您原谅,要马上告辞了。我明天一定要走了。”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坚决地相信安娜是无辜的,并且觉得,因为她对于这个安心地想要毁灭她那无辜的朋友的、冷淡无情的男子的怒火,她的脸发白,她的嘴唇发抖了。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她说,带着不顾一切的坚决望着他的眼睛,“我向您问到安娜,您没有回答我。她怎么样?”
“我看,她很好,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回答,没有望着她。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请原谅我,我没有权利……但是我爱安娜像姐妹一样,我尊敬安娜;我请您,我恳求您告诉我,你们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您看到她的什么过错?”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皱着眉,并且几乎是闭了眼睛,垂了头。
“我想,您的丈夫已经向您说了那些理由,为什么我认为改变我从前对于安娜的态度是必要的。”他说,没有望着她的眼睛,却不满意地回顾着穿过客厅的施切尔巴次基。
“我不相信,不相信,不能够相信这个,”道丽说,用有力的姿势紧握着她自己两只骨瘦的手,她迅速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袖子上,“这里有人打扰。请到这边来吧。”
道丽的兴奋影响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他站起来,顺从地跟她走进课室。他们坐在一张铺着被削笔刀划满裂痕的油布的桌子前。
“我不相信,不相信这个。”道丽说,极力想捉住他对她逃避着的目光。
“我们不能够不相信事实,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他说,强调着“事实”这个字眼。
“但是她做了什么呢?”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说,“她究竟做了什么呢?”
“她轻视了自己的责任,欺骗了自己的丈夫。这就是她所做的事。”他说。
“不,不,这是不会有的!不,看上帝的情面,您弄错了!”道丽用双手摸着两鬓,闭着眼睛说。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只用嘴唇冷淡地微笑着,想要对她和自己表示他的信念的坚决,但这个热心的辩护,虽然没有动摇他,却掀破了他的伤痛。他开始更激动地说话了。
“当妻子亲自向丈夫说到这事的时候,绝不会弄错的。她说,八年的生活和儿子,说这一切都是错误,说她想要重新生活。”他嗅着鼻子忿怒地说。
“安娜和罪恶——我不能够连在一起,不能够相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