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吕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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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慎行论

慎行

一曰:

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溪,虽悔无及。君子计行虑义,小人计行其利、乃不利。有知不利之利者,则可与言理矣。

荆平王有臣曰费无忌,害太子建,欲去之。王为建娶妻于秦而美,无忌劝王夺。王已夺之,而疏太子。无忌说王曰:“晋之霸也,近于诸夏,而荆僻也,故不能与争。不若大城城父而置太子焉,以求北方,王收南方,是得天下也。”王说,使太子居于城父。居一年,乃恶之曰:“建与连尹将以方城外反。”王曰:“已为我子矣,又尚奚求?”对曰:“以妻事怨。且自以为犹宋也,齐、晋又辅之,将以害荆,其事已集矣。”王信之,使执连尹。太子建出奔。左尹郄宛,国人说之。无忌又欲杀之,谓令尹子常曰:“郄宛欲饮令尹酒。”又谓郄宛曰:“令尹欲饮酒于子之家。”郄宛曰:“我贱人也,不足以辱令尹。令尹必来辱,我且何以给待之?”无忌曰:“令尹好甲兵,子出而置之门,令尹至,必观之,已,因以为酬。”乃飨日,惟门左右而置甲兵焉。无忌因谓令尹曰:“吾几祸令尹。郄宛将杀令尹,甲在门矣。”令尹使人视之,信,遂攻郄宛,杀之。国人大怨,动作者莫不非令尹。沈尹戍谓令尹曰:“夫无忌,荆之谗人也,亡夫太子建,杀连尹奢,屏王之耳目,今令尹又用之,杀众不辜,以兴大谤,患几及令尹。”令尹子常曰:“是吾罪也,敢不良图。”乃杀费无忌,尽灭其族,以说其国。动而不论其义,知害人而不知人害己也,以灭其族,费无忌之谓乎!

崔杼与庆封谋杀齐庄公,庄公死,更立景公,崔杼相之。庆封又欲杀崔杼而代之相,于是?崔杼之子,令子争后。崔杼之子相与私哄,崔杼往见庆封而告之。庆封谓崔杼曰:“且留,吾将兴甲以杀之。”因令卢满嫳兴甲以诛之,尽杀崔杼之妻子及枝属,烧其室屋,报崔杼曰:“吾已诛之矣。”崔杼归无归,因而自绞也。庆封相景公,景公苦之。庆封出猎,景公与陈无宇、公孙灶、公孙虿诛封。庆封以其属斗,不胜,走如鲁。齐人以为让,又去鲁而如吴,王予之朱方。荆灵王闻之,率诸侯以攻吴,围朱方,拔之,得庆封,负之斧质,以徇于诸侯军,因令其呼之曰:“毋或如齐庆封,轼其君而弱其孤,以亡其大夫。”乃杀之。黄帝之贵而死,尧、舜之贤而死,孟贲之勇而死,人固皆死。若庆封者,可谓重死矣。身为僇,支属不可以见,行忮之故也。凡乱人之动也,其始相助,后必相恶。为义者则不然,始而相与,久而相信,卒而相亲,后世以为法程。

无义

二曰:

先王之于论也极之矣,故义者百事之始也,万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则不知,不知趋利。趋利固不可必也,公孙鞅、郑平、续经、公孙竭是已。以义动则无旷事矣。人臣与人臣谋为奸,犹或与之。又况乎人主与其臣谋为义,其孰不与者?非独其臣也,天下皆且与之。

公孙鞅之于秦,非父兄也,非有故也,以能用也,欲堙之责,非攻无以,于是为秦将而攻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当之。公孙鞅之居魏也,固善公子卬,使人谓公子卬曰:“凡所为游而欲贵者,以公子之故也。今秦令鞅将,魏令公子当之,岂且忍相与战哉?公子言之公子之主,鞅请亦言之主,而皆罢军。”于是将归矣,使人谓公子曰:“归未有时相见,愿与公子坐而相去别也。”公子曰:“诺。”魏吏争之曰:“不可。”公子不听,遂相与坐。公孙鞅因伏卒与车骑以取公子卬。秦孝公薨,惠王立,以此疑公孙鞅之行,欲加罪焉。公孙鞅以其私属与母归魏。襄疵不受,曰:“以君之反公子卬也,吾无道知君。”故士自行不可不审也。

郑平于秦王臣也,其于应侯交也,欺交反主,为利故也。方其为秦将也,天下所贵之无不以者,重也。重以得之,轻必失之。去秦将,入赵、魏,天下所贱之无不以也,所可羞无不以也。行方可贱可羞,而无秦将之重,不穷奚待?

赵急求李欬,李言续经与之俱如卫,抵公孙与,公孙与见而与入,续经因告卫吏使捕之,续经以仕赵五大夫。人莫与同朝,子孙不可以交友。

公孙竭与阴君之事,而反告之樗里相国,以仕秦五大夫,功非不大也,然而不得入三都,又况乎无此其功而有行乎?

疑似

三曰:

使人大迷惑者,必物之相似也。玉人之所患,患石之似玉者;相剑者之所患,患剑之似吴干者;贤主之所患,患人之博闻辩言而似通者。亡国之主似智,亡国之臣似忠。相似之物,此愚者之所大惑,而圣人之所加虑也。故墨子见歧道而哭之。

周宅丰镐近戎人,与诸侯约,为高葆祷于王路,置鼓其上,远近相闻。即戎寇至,传鼓相告,诸侯之兵皆至救天子。戎寇当至,幽王击鼓,诸侯之兵皆至,褒姒大说,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数击鼓,诸侯之兵数至而无寇。至于后戎寇真至,幽王击鼓,诸侯兵不至。幽王之身,乃死于丽山之下,为天下笑。此夫以无寇失真寇者也。贤者有小恶以致大恶。褒姒之败,乃令幽王好小说以致大灭。故形骸相离,三公九卿出走,此褒姒之所用死,而平王所以东徙也,秦襄、晋文之所以劳王劳而赐地也。

梁北有黎丘部,有奇鬼焉,喜效人之子侄昆弟之状。邑丈人有之市而醉归者,黎丘之鬼效其子之状,扶而道苦之。丈人归,酒醒而诮其子,曰:“吾为汝父也,岂谓不慈哉?我醉,汝道苦我,何故?”其子泣而触地曰:“孽矣!无此事也。昔也往责于东邑人可问也。”其父信之,曰:“嘻!是必夫奇鬼也,我固尝闻之矣。”明日端复饮于市,欲遇而刺杀之。明旦之市而醉,其真子恐其父之不能反也,遂逝迎之。丈人望其真子,拔剑而刺之。丈人智惑于似其子者,而杀于真子。夫惑于似士者而失于真士,此黎丘丈人之智也。疑似之迹,不可不察。察之必于其人也。舜为御,尧为左,禹为右,入于泽而问牧童,入于水而问渔师,奚故也?其知之审也。夫人子之相似者,其母常识之,知之审也。

一行

四曰:

先王所恶,无恶于不可知,不可知则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之际败矣。十际皆败,乱莫大焉。凡人伦以十际为安者也,释十际则与麋鹿虎狼无以异,多勇者则为制耳矣。不可知则知无安君、无乐亲矣,无荣兄、无亲友、无尊夫矣。

强大未必王也,而王必强大。王者之所藉以成也何?藉其威与其利。非强大则其威不威,其利不利。其威不威则不足以禁也,其利不利则不足以劝也,故贤主必使其威利无敌,故以禁则必止,以劝则必为。威利敌,而忧苦民、行可知者王;威利无敌,而以行不知者亡。小弱而不可知,则强大疑之矣。人之情不能爱其所疑,小弱而大不爱则无以存。故不可知之道,王者行之废,强大行之危,小弱行之灭。

今行者见大树,必解衣县冠倚剑而寝其下。大树非人之情亲知交也,而安之若此者信也。陵上巨木,人以为期,易知故也。又况于士乎?士义呆知故也,则期为必矣。又况强大之国?强大之国诚可知,则其王不难矣。

人之所乘船者,为其能浮而不能沈也;世之所以贤君子者,为其能行义而不能行邪辟也。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子贡曰:“夫贲亦好矣,何谓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故贤者所恶于物,无恶于无处。

夫天下之所以恶,莫恶于不可知也。夫不可知,盗不与期,贼不与谋。盗贼大奸也,而犹所得匹偶,又况于欲成大功乎?夫欲成大功,令天下皆轻劝而助之,必之士可知。

求人

五曰:

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古之有天下也者,七十一圣。观于《春秋》,自鲁隐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术一也。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先王之索贤人无不以也,极卑极贱,极远极劳。虞用宫之奇、吴用伍子胥之言,此二国者,虽至于今存可也,则是国可寿也。有能益人有之寿者,则人莫不愿之。今寿国有道,而君人者而不求,过矣。

尧传天下于舜,礼之诸侯,妻以二女,臣以十子,身请北面朝之,至卑也。伊尹,庖厨之臣也;傅说,殷之胥靡也。皆上相天子,至贱也。禹东至羕木之地,日出、九津、青羌之野,攒树之所,羖天之山,鸟谷、青丘之乡,黑齿之国;南至交趾、孙朴、续羗之国,丹粟、漆树、沸水、漂漂、九阳之山,羽人、裸民之处,不死之乡;西至三危之国,巫山之下,饮露、吸气之民,积金之山,其肱、一臂、三面之乡;北至人正之国,夏海之穷,衡山之上,犬戎之国,夸父之野,禺强之所,积水、积石之山。不有懈堕,忧其黔首,颜色黎黑,窍藏不通,步不相过,以求贤人,欲尽地利,至劳也。得陶、化益、真窥、横革、之交五人佐禹,故功绩铭乎金石,著于盘盂。

昔者尧朝许由于沛泽之中,曰:“十日出而焦火不息,不亦劳乎?夫子为天子,而天下已治矣,请属天下于夫子。”许由辞曰:“为天下之不治与?而既已治矣。自为与?啁噍巢于林,不过一枝;偃鼠饮于河,不过满腹。归已君乎!恶用天下?”遂之箕山之下,颍水之阳,耕而食,终身无经天下之色。故贤主之于贤者也,物莫之妨;戚爱习故,不以害之;故贤者聚焉。贤者所聚,天地不坏,鬼神不害,人事不谋,此五常之本事也。

皋子众疑取国,召南宫虔、孔伯产而众口止。

晋人欲攻郑,令叔向聘焉,视其有人与无人。子产为之诗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叔向归曰:“郑有人,子产在焉,不可攻也。秦、荆近,其诗有异心,不可攻也。”晋人乃辍攻郑。孔子曰:“《诗》云:‘无竞惟人。’子产一称而郑国免。”

察传

六曰:

夫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于狗则远矣。此愚者之所以大过也。闻而审则为福矣,闻而不审,不若无闻矣。齐桓公闻管子于鲍叔,楚庄闻孙叔敖于沈尹筮,审之也,故国霸诸侯也。吴王闻越王勾践于太宰嚭,智伯闻赵襄子于张武,不审也,故国亡身死也。

凡闻言必熟论,其于人必验之以理。鲁哀公问于孔子曰:“乐正夔一足,信乎?”孔子曰:“昔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而进之,舜以为乐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欲益求人,舜曰:‘夫乐,天地之精也,得失之节也,故唯圣人为能和。乐之本也。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宋之丁氏,家无井而出溉汲,常一人居外。及其家穿井,告人曰:“吾穿井得一人。”有闻而传之者曰:“丁氏穿井得一人。”国人道之,闻之于宋君,宋君令人问之于丁氏,丁氏对曰:“得一人之使,非得一人于井中也。”求能之若此,不若无闻也。

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然则何以慎?缘物之情及人之情以为所闻则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