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弯起唇角,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她在榻边坐下。
“突厥曾经在大汉时期受到大汉皇帝的封赐,得到皇室的联姻成为西域的一个较强的边国,然而到了天朝时已经走向衰败。这些不用我说,你熟读史书自然了解,跟在北静王身边,对西北边陲的军情也是知道的。二十二年前突厥阿斯兰王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黛玉,“你的气质很像她……阿斯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回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衰败的阿斯兰王唯恐得罪新崛起的回纥,不敢触怒回纥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回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臹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阿斯兰王族看做莫大耻辱。阿斯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黛玉望着贺兰臹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回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黛玉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贺兰臹冷笑,“回纥王子膝下荒凉,子息不盛,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阿斯兰的儿子!”
黛玉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回纥后不久,中原天朝与回纥开战,同时也与北藩胡人开战,弱小的阿斯兰城夹在三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回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这里,原本不叫宁朔,这里就是阿斯兰城!是突厥贵族的后裔才有的姓氏。阿斯兰城破之前,回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回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阿斯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黛玉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阿斯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黛玉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臹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黛玉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阿蒙,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阿斯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阿斯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回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黛玉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她的夫婿。指向了天朝北静王,水溶。
而黛玉本身,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不管换做是谁,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臹,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黛玉。
恨,这个字,令她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黛玉淡然一笑,“我的亲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我的哥哥被我的父母无意中抛弃二十多年,他说他十四岁那年知道自己是被母亲抛弃的,便总是喜欢在我们家门口留恋,他说他要看清父母的样子,这辈子不能报复,下辈子一定要把这笔账讨回来。但是,如今,他自从与我相认,已经再也不说这句话了。我不知道将来你要做什么,你或许会杀了我,你杀了我,我不恨你。但是如果你杀了北静王,或者伤了他,我会对你恨之入骨,今生今世报不了仇,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
“好!”贺兰臹朗声一笑,“哈哈哈……想不到天下最弱的女子,竟然能说出比多少男人都豪壮的话来!有你这一句‘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我’,就算我死到你的手里,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