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公园
对于喜欢踯躅在都柏林街头的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座关乎《尤利西斯》的城市,更是一座《尤利西斯》式的公园。
海水,悬崖,阴郁的天空,马铁洛塔,《尤利西斯》在此开篇。
海水,悬崖,蒲公英,羊齿草,阴郁的天空,死气沉沉的小镇,男性天体浴场四十步潭边,一位老汉刚刚攀上礁石,光着屁股,满脸通红,一面喘息,一面等待磨着牙齿吹干大地的风或与天庭对抗吮吸万物的地心引力带走皮肤沟壑间海藻气味的暗绿色湾汊体液。
“气派十足、体态丰满的勃克·穆利根从楼梯口出现。他手里托着一钵肥皂沫,上面交叉放了一面镜子和一把剃胡刀。他没系腰带,淡黄色浴衣被习习晨风吹得稍微向后蓬着。他把那只钵高高举起,吟诵道:
我要走向上主的祭台。”
蒲公英是马铁洛塔周遭常见的植物,具有随风四散的现代情节。
《尤利西斯》自此展开,模仿天主教神父的勃克·穆利根现身的那处楼梯口,就在光屁股老汉身后,数十步外,也许正是四十步,一座俯瞰都柏林湾的圆塔里。圆塔并不高大,也不好看,又矮又粗,灰扑扑的,远远望去,仿佛一只弃于坡顶的花岗岩旧瓮或一桩半途而废的婚约。事实上,圆塔却是炮塔,1804年,为防御拿破仑麾下法军越海侵袭,英国军队效仿法属科西嘉岛马铁洛岬角海防炮塔,于都柏林郊外港口区桑迪科沃(Sandycove)建起警备工事,并以马铁洛塔称之。炮塔内筑两层,由“昏暗的螺旋状楼梯”相与勾连,塔顶平台设炮座、围胸墙,正是勃克·穆利根口中那处“上主的祭台”。
登高一望,21世纪的海面,早已没了坚船利炮逼近的惶恐。但“明镜般的海水”,仍以《尤利西斯》第一章描述的方式,“泛起一片白色,好像是被登着轻盈的鞋疾跑着的脚踹起来的一般”。在“朦胧的海洋那雪白的胸脯”上,“重音节成双地交融在一起”,好似“一只手拨弄着竖琴,琴弦交错,发出谐音”,而“一对对的浪白色歌词闪烁在幽暗的潮水上”。
四十步潭中,又有人光着屁股跃入“颜色深得像果冻般的水里”,“一个柔滑、褐色的头,海豹的,远远地在水面上,滚圆的”,他正以手臂、胸腹与****,分开勃克·穆利根所谓“伟大可爱的母亲”、“鼻涕青的海”、“使人的****紧缩的海”——安详地,勃克·穆利根挪用着荷马《奥德修记》的诗句:“到葡萄紫的大海上去。”
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勃克·穆利根原型,爱尔兰作家,马铁洛塔第一位平民房客。1904年,他一搬进这座昔日的炮塔,便盛邀詹姆斯·乔伊斯前来同住。乔伊斯当时只有22岁,刚刚开始文学事业,野心勃勃,正忙于创作一首攻击所有都柏林文学同代人的诗歌。有研究者以为,戈加蒂之所以挥舞起友谊的枝条,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已被编排入那首该死的诗中,为了避免遭受“艺术尖刀”更多指摘,他心生一计,邀请乔伊斯入塔写作,没想到,结果却弄巧成拙,勃克·穆利根作为满足于爱尔兰臣服英国现状的“快乐的叛徒”,被永远地不朽地定型于《尤利西斯》开篇之处。
塔顶上,勃克·穆利根粗声粗气地嚷道:“上来,金赤。上来,你这敬畏天主的耶稣会士。”金赤即斯蒂芬·迪达勒斯,詹姆斯·乔伊斯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角色,痛恨教会,痛恨英国,“我是两个主人的奴仆,大英帝国,还有神圣罗马使徒公教会”——即便母亲处于弥留之际,他仍拒绝跪下来为她祷告;而同居塔中的英国人海恩斯,则更是他眼中讨厌的撒克逊“征服者”,“大海的统治者”。
海恩斯原型,实为戈加蒂的英国朋友,牛津腔浓重,却热衷搜集爱尔兰格言,恨不能逢人便操爱尔兰语。某一夜,英国人梦遇黑豹,一时惊起,抄起猎枪便向壁炉猛射。随后,戈加蒂接枪在手,一面高喊,一面射向乔伊斯卧榻上方的平底锅架。小说里,斯蒂芬仅仅提及海恩斯关于黑豹的梦话,以及对于猎枪的担心;而现实中,平底锅应声即落,乔伊斯拔腿便走,迅疾地,狼狈地,义无反顾地,作别马铁洛炮塔。一个月后,乔伊斯携女友娜拉私奔,离开岛国,东渡欧陆,由此展开自我放逐的文学生涯。
1922年,《尤利西斯》经巴黎莎士比亚书屋出版,但因“有伤风化”,被英美等国列为禁书,直至1933年,二度走上美国法庭,被纽约南区地方法院宣判解禁,方于英语世界初获新生。而其中文全译本,要等到1994年,才由萧乾、文洁若两位老先生首度推出。
上世纪30年代,乔伊斯以为,“爱尔兰不喜欢我,正如挪威不喜欢易卜生”。的确,即便今天,仍有一些爱尔兰人并不喜欢乔伊斯,比如,某位旅行社老板,他曾短暂兼任我们的司机,车行都柏林市区利费伊河(River Liffey)两岸,司机或老板感慨万千,以为乔伊斯四处拖欠房租,于资产阶级世界道德修辞而言,实在堪称十足的无赖。不过,说老实话,时迄今日,即便于经济领域,乔伊斯亦早已不欠都柏林一分一毫——尽管他葬身、分化、瓦解于异国他乡苏黎世,数十年来,无数追慕者依然将踏上《尤利西斯》描述的土地奉为前往爱尔兰旅行的第一理由,书中提及的每一处所在,都足以并业已变作旅游业梦幻般的真实收入,过去的悲惨或晦涩的美,现在的玩赏或汹涌的钱。每年6月16日,因《尤利西斯》主人公利奥波德·布卢姆得名的“布卢姆日”,皆为世界各国文学旅行者涌入都柏林的涨潮之日,他们刻舟求剑,只为追随那位匈裔犹太人在1904年同一日里离家出走但最终回到妻子身边的18个小时。
马铁洛塔底层,一只瘦高玻璃柜内,陈设乔伊斯私人物品。
詹姆斯·乔伊斯,爱尔兰当代旅游业不二的真神。都柏林城里,不仅于乔治北街罗马柱微缩、僵直且林立的乔治式住宅内辟出乔伊斯文化中心,亦于奥康内尔街喧市路口矗起基座上时时挤满闲人的乔伊斯立像,而奥康内尔桥头,一块铜板间,乃至吉尼斯啤酒厂顶层酒吧玻璃窗上,更刻下《尤利西斯》中或可献与追慕者漫游步伐地理对位的章句。
马铁洛塔二层是“有着拱顶的幽暗起居室”。
吉尼斯啤酒厂顶层酒吧玻璃窗上刻下的《尤利西斯》章句。
乔治北街的乔伊斯文化中心。
都柏林郊外,乔伊斯于1904年9月仅仅入住6天的马铁洛塔,亦已更名詹姆斯·乔伊斯塔,摇身一变,正是展馆:底层,陈列《尤利西斯》早期版本,悬挂乔伊斯肖像及相关作品图片,墙角,一只瘦高玻璃柜内,摆设私人物品——奶奶为乔伊斯绣花的马甲,一把吉他,一根《尤利西斯》第一章即已出现的木手杖,斯蒂芬拖着手杖,走向四十步潭,“手杖上的金属包头沿着小径轻快地跟随着他,在他的脚后跟吱吱作响。我的好搭档跟着我,叫着斯蒂依依依依依芬”;二层,生活区,“有着拱顶的幽暗起居室”,不知是否复原至当初样貌,石板地,壁炉,桌,椅,吊床,箱子,真正适合过夜的大床只有一张,紧倚墙角,一侧上方支出长条搁物木板,摆放瓶瓶罐罐,唯独不见吓跑乔伊斯的那口铁锅。登顶,眺望,再下楼,回到入口,两位老汉正清点货品,图书,明信片,纪念品,衣冠楚楚,点头,微笑,“老迈而神秘”,在阴郁如清晨的世界里,“兴许是位使者”。
基座上时时挤满闲人的乔伊斯立像。
路灯梢头高擎光明的金属植物造型,正是爱尔兰国花。
21点,瓷片般的空气泛出青紫。黑暗,断断续续的黑暗,从地心升起,漫过凹陷的河道、街巷、房间,爬上桥梁、屋檐、树梢……都柏林之夜,第一夜与最后一夜,我们游荡在利费伊河畔,向一支介乎铜管乐与电子乐之间的反光的或半透明的脆弱又雄浑的嘹亮乐曲中行进。
都柏林之夜仿若一支介乎铜管乐与电子乐之间的反光的或半透明的脆弱又雄浑的嘹亮乐曲。
利费伊河南岸,玻璃钢混合花岗岩质感的购物中心闪闪发光。
陈东东有诗,《时代广场》,“细雨而且阵雨,而且在/锃亮的玻璃钢夏日”,说的是纽约,但也恰是任何一座一心向往锃亮的都市。暮色正如细雨,玻璃钢混合花岗岩质感的都柏林,黑暗与光明,正力图描深对方的轮廓,银行发光,政府发光,购物中心发光,新桥老桥皆发光,行人稀落,路灯密集,路灯梢头高擎光明的金属植物造型,正是白荷兰翘摇,或曰菽草,或曰白花三叶草,或曰,一如《尤利西斯》所谓,三叶苜蓿,正是照亮爱尔兰历史的宗教之光——5世纪,基督教初渡翡翠岛,身后被罗马教廷谥为圣徒的帕特里克,即以这一茎三叶的植物,生动阐明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美妙结合,使得基督教传播轻易跨越认知障碍,且与凯尔特文化体悟自然的方式相与印证。帕特里克辞世不久,爱尔兰已是基督教重要堡垒,白荷兰翘摇或菽草或白花三叶草或三叶苜蓿亦被后人奉作国花,沿袭至今。
暮色如细雨,黑暗与光明,正力图描深对方的轮廓。
一座伦敦千禧桥微缩版一般的新桥横跨利费伊河上。
拱门内即爱尔兰最古老学府——三枚叶片象征的三一学院。
三一学院图书馆因藏有基督教早期经书而闻名于世。
基督教文明于爱尔兰影响至深。中世纪,爱尔兰便是世人眼中圣者的岛屿,多有传道者横舟过海,奔赴欧洲各地,不辞辛劳,一心传播染有凯尔特色彩的独特教义。在本土,基督教更是压导性意识形态,尽管12世纪以降,早年引以为傲的修道院文化一度步入衰退期,但时至今日,爱尔兰仍是以天主教为主的基督教国家。若想理解爱尔兰,基督教却是一把无以回避的钥匙。
利费伊河南岸,爱尔兰最古老学府,正是三枚叶片象征的三一学院,由伊莉莎白女王创建于16世纪末期,数百年间,因培养出一众社会精英而闻名于世。
自学院街拱门跨入校园,正对面,隔着院落,一座三十米左右的钟塔,建于1853年,钟塔后方筑物即为学院最古老的部分,右侧图书馆里,藏有基督教早期经书,每日门庭若市,远游者皆以一睹为快事。我等未能免俗,抵达都柏林次日,早早便来观瞻。一楼,《凯尔书》、《阿玛书》、《达罗书》展示室,幽暗,回环,人流如织,仅于玻璃柜中可见少量真迹。《凯尔书》号称世间最古老图书之一,据传完成于8世纪至9世纪都柏林西北的修道院中,680页,以牛皮为纸,以圆体的安色尔字体手抄《四福音书》,页面巨大,精美,经文周边,饰有凯尔特花纹及人物、动物图案,色彩鲜艳,金光熠熠,确为难得一见之珍宝。二楼,长廊,幽深宏伟的书库,左右两侧,近二十万卷藏书堆高至顶,中间设出展柜,玻璃柜里,却是典籍或文献。长廊中漫步,好似密林探奇,一架竖琴,“布莱安·保罗竖琴”,正是爱尔兰最古老的竖琴,国徽上的竖琴,铸币上的竖琴。三一学院著名毕业生的大理石半身像凝视着我们,乔纳森·斯威夫特,《格利佛游记》作者,痛恨上层社会,痛恨腐败与罪恶,一心揭示社会痼疾,却被安妮女王任命为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副主教,死后亦葬身该教堂墓地。
基督教文明于爱尔兰影响至深,都柏林旅游局便置身于昔日天主教堂之内。
都柏林擅长以文化艺术界名流肖像丰满这一都市的形象。
都柏林城里有座爱尔兰银行,恢宏,精美,石柱、雕像林立,但惟独没有窗口。
等待,现代人难以自拔的精神困境。
走向出口,又是商店,纪念品,小说,诗集,剧本,朗诵唱片——贝克特,贝克特,还是贝克特。我们差点儿忘记,塞缪尔·贝克特,196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柏林三一学院图书馆商店纪念品之王,正是在这座城市,这所大学,学会了法语,书写《等待戈多》对白的法语。
贝克特出生于都柏林一个信仰新教的家庭,这是理解他作品的关键一点。自三一学院毕业之后,贝克特远赴法国,任教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不久即结识詹姆斯·乔伊斯,一度担任其秘书。正如乔伊斯“从心中摒弃这整个社会的结构,基督教,还有家庭,公认的各种道德准则,当前社会的阶层以及宗教信仰”(1904年8月29日致娜拉的信),贝克特也不那么喜欢当时的爱尔兰。乔伊斯认为,“爱尔兰的经济及文化情况不允许个性的发展。国家的灵魂已经为世纪末的内讧及反复无常所削弱。个人的主动性已由教会的训斥而处于瘫痪状态。人身则为警察、税局及军队所摧残。凡有自尊心的人,绝不愿留在爱尔兰,都逃离那个为天神所惩罚的国家”(1907年在的里雅斯特的演讲),贝克特则选择定居法国,后半生主要以法语写作。贝克特从未如乔伊斯那般赤裸裸高声诅咒沦为形式的宗教——“这些削了发,涂了圣油,被阉割、靠上好的麦子吃胖了的、靠神糊口的神父们,笨重地挪动着那穿白麻布长袍的魁梧身躯,从鼻息里喷出拉丁文”(《尤利西斯》第三章)——但他始终以自己的方式,独立思考着现代人难以自拔的精神困境。
去三一学院不远,一处公园里,浓荫之下,藏有奥斯卡·王尔德塑像。
涂鸦像街头舞台的主角一样在神庙酒吧区呲牙咧嘴,等待意义的赋予。
去三一学院不远,一处公园里,浓荫之下,藏有奥斯卡·王尔德塑像——另一位三一学院著名毕业生,后人眼里的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声称为艺术而艺术,以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剧作《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诗作《瑞丁监狱之歌》、童话集《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随笔集《意图集》、书信集《深渊书简》等名篇传世。
王尔德有言:“我们同样身处沟壑,但有人抬头仰望群星。”他的塑像并未身处沟壑,而几乎恰恰相反,倚坐巨石之上,懒懒散散,若有所思,花花公子一般,将苍白的身躯裹入彩色且油亮的外套之中。如此造型,智性,尖锐,乖张,令人尴尬,正如他那发乎上流社会客厅的嘲讽——“昨晚她胭脂搽得太多而衣服又穿得太少,这在女人向来是绝望的表示”,“女人对许多事情生来就很精明,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什么也瞒不了她们”,“女人可以跟任何人调情,只要有旁人看见”,“男人啊越变越老,绝不会越变越好”,“恋爱总是以自欺开始,以欺人告终”,“坏女人给我麻烦,好女人使我厌烦”,“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
王尔德自称:“什么东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诱惑。”王尔德塑像对面,即是一尊裸女,不过,他却意不在此,视若无睹。1895年,王尔德因“与其他男性发生有伤风化的行为”被判有罪,入英国监狱服苦役两年。刑满获释,王尔德依然遭人诟病,不得不自伦敦赴巴黎,三年后客死异乡。
于性取向而言,王尔德生不逢时,试看今日欧美亚芸芸新生的都市,哪一座不是彩旗飘荡的花园,萨福或王尔德的乐趣,早已跻身时趋所向,一如布朗旅行、一次成像相机、艺术电影、世界音乐、博客、瑜珈、素食、小品牌设计师那般深深勾起渴望不俗、渴望独特、渴望安全反叛者的剧烈幻想。2007年5月,都柏林,王尔德头像更是沸沸扬扬贴满大街小巷,尤以利费伊河南岸为甚,那是同性恋戏剧节的海报——艺术从未模仿人生,人生素来模仿艺术——流行紧握追忆的密谋。
除去詹姆斯·乔伊斯、塞缪尔·贝克特、奥斯卡·王尔德,热衷文学往事的旅行者,亦可将诗人威廉姆·巴特勒·叶芝、剧作家乔治·萧伯纳和诗人希莫斯·悉尼作为造访爱尔兰的理由,他们三位,分别于1923年、1925年和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都柏林不仅建有向旅行者开放的作家纪念馆,亦擅长以文化艺术界名流肖像、轶事丰满这一都市的形象。踯躅街上,书店窗口时有作家或诗人套色印刷于铜版纸上的双目逼视向我等,而在神庙酒吧区内,音乐名人墙上,则是U2及恩雅率领一众岛国群星旧日里发迹未久的身姿,摇曳且炫耀起当代流行工业胆大妄为的造神之力。
U2,波诺的乐队。21世纪的波诺,已由歌手渐至作秀高手,以慈善为名,在富人翻云覆雨的世界里为所欲为。然而,上一世纪,90年代,中国复旦大学2号楼穷学生们的宿舍里,U2却是最受欢迎的乐队之一,《约书亚树》,打口带,哦,那个年代,我们几乎不明真相地追捧一切来历不明的噪音,以为噪音即幻想即生产力,核聚变一般,足以凭借心灵无限增殖,迎战任何我们尚不能理解的事。我的室友马骅,披一头油腻长发,蚊帐里的搁物板上堆满大排、小排或肉圆换来的海关罚没磁带,只要有空,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暂时闭上嘴巴,暂停对于小说、诗歌、戏剧、音乐、艺术、政治、历史、地理、经济、社会、宗教、方言、美食、美酒及烟草诸问题的即席演讲,就会操起一把木琴,一把比床板好不了多少的木琴,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笨拙地演练起吉他基本和弦,并试图以同届之谊或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各色摇滚八卦,混入一支乌合之众草创的乐队,五角场U2或枪花或红热辣椒面或纽约妞或黑豹。不幸的是,第一次排练,马骅即遭委婉劝退,壮志难酬,他只得怏怏而归,一面关起门来破口大骂,一面将走投无路的剩余才华或精力或里比多悉数倾注于无需练习指法的诗歌或剧本。《玩真的还是玩虚的》,《真相·虚构》——大学期间,马骅参与创作或独立创作的剧本,竟有两部涉及真虚之辩。喔,那个年代,我们如此狂妄且自信,以为万物皆因虚构而生,而真相,不过是幻界里的一行诗句、一桩例外、一次停顿、一回断喝……
神庙酒吧区内的许多餐厅都将现场音乐表演作为吸引客人的手段。
音乐名人墙上,U2等一众岛国群星炫耀着当代流行工业胆大妄为的造神之力。
神庙酒吧区内酒吧、餐厅多如牛毛,平民性的音乐需要这样的舞台。
音乐是爱尔兰民族灵魂的表现形式,许多杰出的作品即诞生于普通的酒馆。
U2墙的涂鸦水平并不高超,但因U2乐队而声名远扬。
抵达都柏林的第二夜,我们自利费伊河北岸跨过伦敦千禧桥微缩版一般一座新桥,手持地图,语焉不详的地图,支支吾吾的地图,云山雾罩的地图,一路向东,搜寻以U2命名的墙壁。我的搜寻,更像还愿,捕风捉影,刻舟求剑,缘木逐鱼,替当年的自己或友人,瞧一只蝉蜕——据说,墙内藏有乐队最初排练之地。
据说,U2墙内藏有乐队最初排练之地。
我们自另一只蝉蜕而来,英国利物浦,披头士的蝉蜕。这只不会比那只更好?但我们固执向东,沿着河边,手持堪比《尤利西斯》的地图,一心去看灰尘粘附的灰尘或影子投射的影子。乔治风格的住宅渐渐为面目不清的仓库乃至灯火孤寂的玻璃盒子取代,街道上,人迹寥落,鬼影憧憧,而我们一无所获。
次日,同行者向司机提及此事。一声呼哨,汽车拐回第一夜困惑我等的南岸,但驰离河畔,一个弯转,即已置身大片涂鸦笼罩的丁字街区。U2墙,红砖墙,仓库,住宅,人去楼空,即将改建的废地,初级水平的涂鸦,签名,签名,还是签名,向乐队致敬,湮没个性的个性,遮掩事物真相的标记。我失望之极,哭笑不得,本以为会撞见足与柏林墙东边画廊或哥本哈根克里斯蒂安尼亚公社鸿篇巨制比肩的传世之作,结果呢,远远近近几堵墙上,只呲牙咧嘴涂抹出一堆课桌文学般的小品,鸡飞狗跳,鸡零狗碎,不值一提。
1759年创立,以酿制烈性黑啤闻名于世的吉尼斯啤酒工厂内景。
我们的司机(不是那位旅行社老板,而是另一位,个体户),高岸,魁伟,大腹便便,腰杆笔直,额顶与苍天仅余数丝遮拦。您好——初次见面,酒店大堂,他西装革履,腋下夹一叠报纸,以牧师或银行家的口吻向我等致以问候,深沉,严肃,冷静,庄重,但牡蛎似的眼神稍一转动,即流露出鱼的快意或狡狯。这副尊容似曾相识,但直至数日之后,作别之际,我才恍然大悟,眼前站的,岂不正是爱尔兰版李琦——中国情景喜剧演员,《东北一家人》里一身中山装满口大碴子味煞有介事的小伟他爸。
捉弄与调情,爱尔兰司机每日必修的功课。他不仅数度借自动门拿我开涮,声称此乃汽车魔法,非人力所能及,更于每日晚餐过后,散去之前,含情脉脉甩出飞吻一个,赠与不以为忤的女士。李琦附体的司机,卡萨诺瓦上身的司机,曾经的工程师,曾经的微型公司老板,曾经的丈夫,曾经的——不,至今尚未卸任的父亲,拥有某一类爱尔兰式典型情感——热爱澳大利亚,尊敬美国,贬斥英国——然而,每当被追问此事,他立马“政治正确”地坚决予以否认,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又欢快地念叨起澳大利亚那阳光与美酒的好处,一脸得色地透露出儿子在美国赚取了何等财富,或者,神情严峻地紧盯挡风玻璃外扑闪而过的草场,压抑着怨忿,低声道:看哪,英国人夺走了我们多少树木!
都柏林城里有座爱尔兰银行,恢宏,精美,石柱、雕像林立,但惟独没有窗口。1800年爱、英议会合并之前,这一建筑曾为爱尔兰议会大厦。司机口中不乏调侃:无窗者,黑箱也,其时议会职能可见一斑。而在《尤利西斯》第四章中,“自治的太阳从西北方向爱尔兰银行后面的小巷冉冉升起”,却是乔伊斯的调侃——自治的、西北方的太阳,影射爱尔兰身为英国自由邦的尴尬。《尤利西斯》成书之前,爱尔兰境内已多有倡导民族独立之士,书中数次提及“凤凰公园暗杀事件”,即为1882年5月,英国政治家、爱尔兰事务大臣卡文迪及次官伯克于都柏林西郊凤凰公园散步时,被民族主义秘密团体“常胜军”成员刺杀的袭击事件。
吉尼斯啤酒工厂的酒瓶墙,承载着数代都柏林人渴望慰籍的记忆。
车行凤凰公园,独立的太阳早已悬挂于正南方的天空。阳光越过树梢,渗入树荫,洒落向散步的闲人、蹦跳的鸟雀、发呆的蝴蝶、好奇的小鹿……当然,它也洒向总统府,一大片树丛背后,铺张的草地上,羞怯的野花间,一座出自美国白宫设计师之手的白色罗马复兴风格建筑。噫,美国,爱尔兰独立,美利坚资助良多(正如其一贯对外政策,扶持强国左近小国),美国使馆遂得以落户凤凰公园,遥对爱尔兰总统府门户,两国情谊,鸡犬之声相闻。
去凤凰公园未远,便是吉尼斯啤酒工厂,1759年创立,以酿制烈性黑啤闻名于世。《尤利西斯》的年代,走在街上,就能闻到隔着地窖的格子窗飘出来的黑啤酒味儿,要想穿过都柏林市区而不遇见酒铺,简直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吉尼斯黑啤就像一只老式熨斗,以泡沫为蒸汽,不经意间,抚平了数代柏林人心口的褶皱,安葬下一个又一个令人沮丧的白昼——人生渴望慰藉,苦难的人生,虚浮的人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生,黑啤却比人生更苦,抬起头来,一饮而尽,正是一味清热镇痛的汤剂。
酒厂矜持,不愿将布卢姆揣测的景象示与外人。想当年,真的是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着大桶大桶的黑啤酒,一派宏伟景象”?“老鼠也蹿了进来,把肚皮喝得胀鼓鼓的,大得宛若一条柯利狗,漂在酒面上”?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游客们只看见博物馆般一处资料中心——文字,影像,解说,陈列:选料,酿造,包装,广告……
利费伊河南岸的神庙酒吧区,亚文化搭台真经济唱戏。
哈夫佩尼桥,利费伊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白色,纤弱,唯美。
登上顶楼,免费品尝,记忆中的味道竟已稀释。黏糊糊的混浊的漩涡里的泡沫的花。那是何时?1999年?或许,但不确定。上海,桃江路,爱尔兰酒吧。有人第一次领取工资,兴致勃勃,邀约一干男女,蹿上二楼,围着栏杆,一面轮流品尝昂贵的爱尔兰啤酒,一面大声呼喝,为楼下的爱尔兰老汉叫好。手风琴,鼓,歌喉……还有什么?忘记了,真的忘记了。寒意乍起的夜晚,相亲相爱的夜晚。吉尼斯。谁点的?我?不一定。声音的漩涡,味蕾的漩涡,高谈阔论的漩涡,相向无言的漩涡。干杯,干杯——应该怀有记忆,光线,气息,但记忆只带走更多遗忘——干杯,干杯,干杯——各奔东西。
利费伊河北岸彰示都柏林面向未来的锃亮风格。
啤酒馆终究无聊,醉汉们打赌,吉尼斯纪录诞生。造访吉尼斯啤酒工厂前夜,我的一位表弟,刚刚以“雨人”的天赋,在中央电视台某一演播厅内,蒙上眼睛,刷新了复原魔方的吉尼斯世界纪录,55秒。然而,就在几天之前,他却不得不领受一份“雨人”世界之外的奇幻命运,中国式科举命运——持有笔试第二的成绩,但被上海某著名高校科技史专业以不愿调换博士生导师为由拒之门外。
都柏林城区自利费伊河南岸肇始,向北岸延伸。近年来,为进一步彰示都柏林面向未来的锃亮风格,北岸奥康内尔街心矗起一根耗资千万欧元的擎天钢针。尖利而且尖锐,而且在锃亮的玻璃钢盛世。
与北岸相比,我更偏爱南岸。奥康内尔桥以西,有座细长的步行小桥,新艺术风格,白色,纤弱,唯美,一根根金属植物触须相互诱引般握合出道道拱门,托举起一盏又一盏深蓝天幕下坠入凡间的星火,通透,清纯,干净,哦,哈夫佩尼桥,利费伊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将我引向南岸——穿入人流拥挤的巷道,必须的短暂的过渡,酒精和涂鸦和音乐忽然便像妖精一样从数百年前的街区头顶呲出牙来。样式陈旧但色彩鲜艳的屋舍,石块铺路却起伏不定的街巷,唱片店,服装店,书店,酒吧,餐厅,电影学院,稀里糊涂的气息,醉醺醺,搅合在一起,服装店也卖画册,涂鸦却为了商业,音乐名人墙,有机主义座椅,街头乐手,街头乞丐,彩色且枯坐却不是乞丐的女娃,纹身,穿孔,风笛,手鼓,西装,曼陀铃,啤酒,红酒,红裙子,烩肉,炖鱼,光脚,光腿,海鲜色拉,芒果甜品……
神庙酒吧区,另一个伦敦索霍,抑或商业大片里的波希米亚?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激昂地,在某处回荡:“不要走向宽广的事业。/不要向恶的势力低头。/不要向世界索求赐予。/不要给后世带来光明。/不要让生命成为欲望的毒品。/不要叫的太响。/不要在死亡的方向上茁壮成长。/不要睡梦直到天亮。/要为生存而斗争。/让青春战胜肉体,战胜死亡。”戈麦,《青年十诫》。不过,如果这声音真的存在,在这里,都柏林神庙酒吧区,回荡这声音的只能是商店或酒吧,这诗句,只能印在T恤衫或酒水单上。年轻,这里的确需要年轻,需要意志,需要青春战胜肉体,但仅仅装作年轻就足够了,死亡过于严肃,远非亚文化搭台真经济唱戏的时髦议题。
乔治风格建筑密布的城区里横空透出欲望的色彩。
我膝盖酸痛,迈着走向衰老的步伐,走向波克斯提餐厅宽广的事业。我在门楣下低头,在木椅上索求足以称为欲望毒品的菜单,但酒精为后世带来光明,仿佛移师自桃江路爱尔兰酒吧的三人乐队却叫得太响。我揉着膝盖,欣赏柜子,欣赏壁炉,欣赏摆放装饰品的木架,欣赏厕所里拼合的瓷砖,一切都可爱地绿着,即便没漆成绿色,也以爱尔兰的方式,由内而外,固执地绿着。用餐者宛若活动雕塑,内外两间,密密挨挨的外国人,腰杆笔直,入乡随俗,保持着《大河之舞》演员的身姿。西班牙白酒,墨菲黑啤,我以口味背叛都柏林,更缺席沿着脊椎骨下滑的稳重。门外窗外,欢乐海洋里的热闹人群,恨不能梦游直到天亮。要为生存而斗争?生存就是曲终人散,三位老汉,领了报酬,小心翼翼退出传统菜肴征服入侵者的餐厅。哦,夜色,历经多少回心脏病患而百折不挠的城市。谁能抛开黑暗而只去谈论自己?
乔伊斯塔
都柏林市中心有乔伊斯文化中心,是其最初创作《尤利西斯》的房间。此处是另一个纪念这位作家的地方,远离都柏林,可成为远足一日游选择。
电话:+353-01-2809265
网址:www.visitdublin.com
电子邮件:[email protected]
都柏林作家纪念馆
每个地方都找得出几个作家,著名的作家也大都有纪念馆供人缅怀。但像都柏林这样看重作家的城市并不多,这个纪念馆可以视为都柏林的“作协”,进入其中,本身就构成一趟爱尔兰文学之旅。
地址:18 Parnell Square, Dublin 1
电话:+353-01-8722077
网址:www.writersmuseum.com
三一学院
三一学院以拥有爱尔兰最古老的“凯尔书”而让游客趋之若骛,但其实,校园内的大草坪更值得到访。在青青草坪上与莘莘学子及全世界游客一起席地而坐,享受阳光与闲散,或许能成为都柏林之旅最让人留恋的时光。
地址:College Street, Dublin 2
电话:+353-01-8961661
网址:www.tcd.ie
吉尼斯啤酒工厂
吉尼斯啤酒工厂所设的啤酒博物馆,内容丰富,浏览一遍后即来到顶层观光厅。人人可免费享用一杯吉尼斯啤酒不是这里的唯一卖点,更吸引人的是这里有俯瞰都柏林全景的最佳视角。
地址:St.James's Gate, Dublin 8
电话:+353-01-4084800
网址:www.guinness-storehouse.com
神庙酒吧区
孵酒吧是爱尔兰之旅不可少的精彩项目,许多酒吧都各有特色。神庙酒吧区的一头与新月桥相连,是都柏林酒吧最集中的区域,并有都柏林历史最长的酒吧。此地一些酒吧提供的爱尔兰本地墩菜,口味相当不错。
网址:www.visit-templebar.com
神庙酒吧区既拥有有机主义座椅,也拥有爱尔兰传统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