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三十三凳阶
岩阶三十三,
一阶一层天,
莫道贡山千重障,
赤子回头把敌歼!
过掉魂崖
掉魂崖上魂不掉,
小熊云章扶我笑,
非是老夫本领好,
前呼后促老和少。
避风岩下有感
老夫自幼不避风,
雷打火烧腰不躬。
避风岩前聚仇恨,
跃马挺枪唱大风。
“没有记错吧?县长。”费云章念完后问。
“也只好如此了,戏作嘛。不过,我还是喜欢‘老夫自幼不避风’这一句。”
“县长虽说是戏作,但诗如其人,风骨是一贯的。这几首临时想的小诗,和我记得的你的另外几首诗,我觉得精神气质是一样的。”费云章说。
“你记得我的诗?念念听听!”
费云章:“比如:‘北门芳草绿平铺,四处有人问大苏,留得身边孤剑在,哪怕囊底一钱无。
“哦!这是一首。还记得别的吗?”张问德又说。
费云章:“还有一首:‘春来驴背删诗草,明月床前把酒壶,两袖清风淡泊志,百代祖传不媚骨。’我也非常爱读。”
张问德:“那是太平时写的,差劲。都算戏作吧。”
“县长,我不懂诗,但我很佩服你。”小熊插话。
“你佩服我什么?”张问德追问。
“你是一个书生,肩不能挑百斤以上,手不会抡锄头斧子,也不会打机枪大炮,但老百姓都说你有一颗爱国心,一副钢铁骨,一个老虎胆,一腔热肝肠。”小熊说。
“你说对了。人能直立,全仗有一根脊骨。这脊梁骨要是横着,就变成狗啦。”张问德幽默地说,“人的脊梁骨要能竖起来,永远不学狗爬,当然还要有一颗人心。我们背靠的这堵崖壁,是沉重、坚硬的岩石组成的,所以它风吹不动,雨淋不垮。如果是一堆沙,早被怒江冲走了,哪里还有这一条横空而立的高黎贡山!哪里还有这种想与日月一争高低的气势!”
“县长,你讲的当然好,我记住了,不过我始终心里不平,你太划不着。人家当县长是享福的呀,可你这么苦!”小熊带着哭声说。
“是呀,是很苦。”张问德仰天沉思着,“人家不到六十岁就退休了,我六十三岁却接受了一个抗日县长的重任,龙绳武、邱天培没见到敌人一眼就逃之天天;我一个淡白书生却临危受命,水没有一口,米没有一粒,还要和凶恶的日寇周旋,像你说的我很苦,但我又感到很充实,越苦越充实,一种良心,人格,精神上的充实。小熊呀,要记住:人生一世,草活一春,人生一世要的是流芳百世,而不是遗臭万年呐!
“我现在很饿,也很冷。从肉体上说,这是很痛苦的。但此时我们相抱在高黎贡山的断崖下,在博南古道的死亡线上,为抗日、为收复国土、重返家园而苦撑苦斗,谁有我们这种福气!要记住,痛苦,有时候也是一种享受!而这种享受还十分久远,连我们的儿孙都会受后人尊敬。个中真味,也许你们还不会理解,举个例说:岳母刺在岳飞背上的‘精忠报国’四字,直到如今仍与日月同光,千年不朽。岳飞的为人,成为我们抗日救国的一面镜子。我说的痛苦有时也是一种享受,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你们不觉得跟着我太苦吧?”
“苦是苦,但我们在苦中能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费云章说。
“说得好,有这个认识,就是对我的巨大宽慰了。”张问德说着站起来,揉揉眼。
天亮了。
队伍继续东进。
下午两点,张问德一行和护送部队到达高黎贡山东麓的大风包。他们早上从南斋公房出发,一路提心吊胆的走过无数令人丧魂落魄的隘口:一碗水、门楼树、断命崖、懒板凳、鬼哭箐、大范场、老地塘望乡台、黄竹河、岗房。到了大风包,一路惊魂四散的人才算从这条古道上捡到了自己的命,三魂七魄才归身附体。在过望乡台时,有两个县府人员(财粮和兵役局长)一屁股坐下去再不想走,被战士们架起来强行拖走。
“你想死么?”排长说,“你伸头瞧瞧,崖底有多少白骨头,你俩也想去凑上一份?”
南斋公房古道上的门楼树(又叫大门楼)听起来并不奇险,实际上十分恐怖。这两棵巨大的古树立于崖子边,仅容一人侧身从两树之间走过,老树的曲里拐弯的大枝杈上,长满了上百种寄生植物,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愁云惨雾从树下深涧中升上来,被山风一吹散,飘来涌去的薄雾使这两棵巨树如一对妖魔在半天云中发出嗷嗷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闭眼不看,又怕一脚踩空,掉下地狱去;睁眼一看,又吓得不敢向它走近;站着不动,“软脚鬼”就使你昏昏沉沉。横下一条心走近树来,左右两树的枝杈又如守“门”的两堆活生生的蟒蛇。这么好听的“门楼树”还这般奇险,可见“断命岩”、“鬼哭箐”有多么的阴森恐怖了。
然而,人们还是舍死忘生地跟着张问德走过来了。
“这是一条炼胆炼勇炼意志的路!我相信凡走过这条路的人就敢闯十入层地狱。中国人如果都来走一趟这条路,就将无敌于天下。”——两个月后,张问德曾这样对杨筱山说。
在大风包,可以望见一线怒江,也可听到江涛的隆隆声。
护送排排长仔细地俯瞰了一阵山下的旧街、蛮允、上江坝及唐习山、大塘子,静静的皆无敌情,才对张县长说:“报告县长,我排奉洪副师长之命,只送你们到此。因为我们要在大风包构筑工事,防止龙陵之敌沿怒江北上,从高黎贡山东坡利用古道对我军造成威胁。山下并没有敌人,你们可以过去了。过了江,就是八十七师防地,他们会接应你们的,一路保重。”
“谢谢你,一路拖累你们了。”张县长握住排长的手说。
“一俟风声好一点,望张县长就回来。我们预备二师没有你,就像没有魂一样。”排长说。
“我本不想离开你们走,只是顾师长命令……”
“这是为了我们能长期坚持在腾冲作战,只要你这面旗帜不倒,预二师就不会垮。”
“你很有见识,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赵威桐,四川南充人。”
“我记下了。再见!”
张问德一行六人,跌跌滚滚地下到怒江边,耳朵在嗡嗡地响。这是一般从高山下到平坝所常有的毛病。隆隆的江水声和嗡嗡的耳鸣搅在一处,使人十分不自在。张县长们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肚子饿。饭还是昨天早上吃的,晚上在斋公房也只捞到一撮炒米。昨夜山崖下凄风苦雨的煎熬,今日提心吊胆的苦行,折腾到现在已是头昏眼花,寸步难行。他们蹒跚到蛮允街,买了米托一户人家把米放下锅,才煮得半熟时不少的败兵和难民却蜂拥而至,说是从龙陵沿怒江西岸北上的日本鬼子已占领了红木树,正疯狂地向双虹桥杀来,而且小熊他们也确实听到隆隆的江水声中夹杂着哒哒哒的机关枪的射击声,为了安全,大家决定马上起行。
“欲进则退嘛,走!”张县长说,“把这半锅米捞起来,每人带一点,边走边吃。”
小熊迅速解开拴在挎包上的毛巾,把一瓢半生半熟的米包上,提着就走。淡淡的米汤水从毛巾里漏出来掉在路上。
他们沿江北上,一路上尽是败兵、伤兵、病兵和难民,鬼哭神嚎地争相夺路,一切叫的、哭的、吼的、骂的声音,全被怒涛声吞没。
太阳将落时到了蛮匡,张问德与东岸的七十一军骑兵搜索营联系上,那个营长一听说是腾冲抗日县长要过江去,马上派一只筏渡过江来接。船到西岸,那些散兵纵身就跳上去,因划筏的水手没带武器,对岸的守军也不好射击,怕误伤张县长等人,所以,待张问德等六人上了筏时,竹筏已落水五寸深了。
水手怕再上来几个人会翻筏,用竹竿一点岸上巨石,筏向江心驶去。
滔滔怒江,此时正是每年洪峰凶猛的季节。浩浩荡荡,波翻涛涌,大浪推着小浪、小浪追着大浪,大漩窝一圈一圈旋转着永不消失。这是怒江的特性,似乎整条江都是漩水组成的。这种凶险莫测的漩水,比大海上的惊涛骇浪可怕得多。
才上筏,张县长就蹲下来,同时令县府的人,都学他用双手抓紧扎筏的篾箍,即使筏钻进水里,也万万不能松手。筏到江心,浪猛筏危,有几个散兵想把张问德一行每人一脚踢下江去,只听水手大喝一声:“这是腾冲的抗日县长,谁敢动他一根汗毛,老子一竹竿把你打下江里喂大鱼J”话刚说完,一排巨浪打来,五六个提起脚想踢人的散兵,身子一歪,全掉进江里,被漩水卷进地狱去了。这一下筏露出水面来,但又处于急流中,水手没法驾驭,一下往下流冲去千多公尺。到了一个大漩窝处,筏又一直打转冲不出去,似乎要直竖起来,大家吓得魂飞天外。
“抓牢筏箍,闭上眼睛!不准动!”水手大喊,一边左划右拨,筏才冲出漩窝,向东岸驶去。
筏终于靠了岸,此时已是日落黄昏。
“上!”水手命令。
小熊先跳上岸,把张县长拉上去。
怒山山脉西坡,正如高黎贡山西坡一样,全是陡坡、壁崖,毫无道路可走。
“人到山前自有路,难道在此困死不成?爬上去。”张县长下令。
小熊毕竟年轻力壮,率先爬上一丈多高的崖子,再伸过手来,把五个人拉上去。
腾冲县政府全班人马——一行六人彻夜在保山县境内的怒山山梁上摸索前进。大家已累得奄奄一息。
“我们必须鼓足勇气走,不能瘫下去…”张问德对坐在地上再不想爬起来的人说,“生命在于运动嘛,注意,往有火光的方向走。”
一夜的摸爬跌滚,张问德头跌肿了,手掌划破了,一脸惨白,湿透的衣服下是一身鸡皮疙瘩包着的骨头。
黎明,他们终于见到了汶上镇。
“我们胜利了。”张问德话才出口,就一跤跌下地,再不省人事。
五个人跪下来哭天嚎地。
哭声惊醒了旁边几户还在沉睡中的人家。几个庄稼人出来看了,帮忙抬着送到汶上镇。恰遇陈明仁检查江防过此,就用他的吉普车运送保山。张问德年老体弱,一路冷饿劳累过渡,数病齐发。先是高烧昏迷,接着是痢疾。在李根源、宋希濂的直接关怀下,军医院大力抢救脱险。随后又在易罗池腾冲会馆休养了一个月。听到日军已从界头退回县城的消息后,他立即起身赶回界头。
此次日军北扫,来势汹汹,退得也快,又一次出乎意外。三个月以后,张问德的县政府又要翻越高黎贡山撤退了。意外的事何其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