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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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7)

假如他们以为开懋勤殿这一设想能得到慈禧太后一如既往的默许,那就太异想天开了。慈禧这个被摸了屁股的老虎,终于对光绪大动肝火,怒斥道:“小子以天下为玩弄,老妇无死所矣。”[胡思敬:《戊戌履霜录》,见《戊戌变法》,第一册,第37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当他们终于在慈禧那里碰了钉子,才突觉大事不妙。七月三十日(9月15日),也就是光绪前往颐和园向慈禧请安的第二天,光绪破例召见了新任军机章京杨锐,并颁下一道密诏,密诏说:

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转引自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第73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从密诏内容看,光绪与慈禧太后在一天前一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以至于出现了“朕位且不能保”这一严重后果。此时,感觉到脚下的舢板被人抽走的,换成了光绪。这个曾经豪情万丈的舵手,突然间跌入了惊涛骇浪,第一次尝到了呛水的滋味,手足无措之际,不得不奋力求救。

杨锐是这样回答皇上的:皇上是太后所立,大权在太后手中,光绪宜将顺太后之意,行不通处,不宜固执己见。光绪说,要变法,就要全变。杨锐答道,变法宜有次第。光绪说,要尽除旧党,杨锐答道:进退大臣,不宜太骤。[原文见黄尚毅:《杨叔峤先生事略》,转引自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下册,第564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

从杨锐的对答来看,在维新派中,杨锐算得上一个明白人,知道急躁冒进,只能是欲速不达。后人说:“拿一个政治家的标准来衡量光绪,他未免显得太幼稚了。他就像巴金小说里那类书生气十足的革命青年,一头扎在书本里”,“他只热衷于梦想……以求实质性地改变,而不是追求快刀乱麻式的形式上的变换。然而,光绪毕竟太年轻,对中国社会的现实了解太少,他追求的恰恰是简单易行、痛快淋漓的后者”[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64——265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光绪这样做,自然是急切地希望摆脱慈禧的威权笼罩,从而找回一个皇帝的自尊。但是蛰伏在他内心深处的对抗意识一旦被唤醒,就会使他的动作失调,甚至可能变成一场冒险。他不知道,自己完全不是慈禧的对手,甚至于他一举手一投足,慈禧就会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咸丰去世那年,势单力孤的慈禧是以怎样的意志战胜自己的政敌,把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的。他不知道,权力就是慈禧永远不能碰触的老虎屁股,只可如杨锐所说,慢慢进行“和平演变”,而不能强取豪夺。只要了解了慈禧的心路历程,就会明白这样的剥夺意味着什么。

对于慈禧来说,权不仅仅是权,是命,倘没有了权,她断然无法活到今天。因此,权力是她生存的保障,也是她生存的全部价值所在。

在政治上,急功近利的代价非常惨重,对这一点,之前的历史已经反复证明,之后的历史还将不厌其烦地证明。

不知此时,光绪是否有所悔悟。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二十三

康党却是没有悔悟的。

此时的康党,早已摁捺不住,决定实施“斩首行动”,一举除掉慈禧、荣禄这些绊脚石,原因是他们认为慈禧要借天津阅兵的机会发动政变、对光绪下黑手。用康有为自己话说,是以“天津阅兵即行废立”[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见《戊戌变法》,第四册,第15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这再度表明了康党对政治常识的无知。后来的事实表明,慈禧返回紫禁城,废掉光绪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些太监,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带,更无须舍近求远,跑到天津去,借用阅兵的机会。更何况天津阅操早在四月二十七日就决定了,具体时间定于七月初八,那时在光绪与慈禧之间,还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痕。

更何况,光绪在七月三十日召见杨锐时颁下的密诏,只是让康党们替他想想办法,寻找一个既能使变法继续下去,又不触怒慈禧太后的两全之策。也就是说,当时光绪并不打算与慈禧太后彻底撕破脸皮,展开鱼死网破的对决,但康有为却把密诏的内容篡改为“朕位且不保,令与诸同志设法密救”[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见《戊戌变法》,第四册,第16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自顾自地把慈禧当作了清除的对象。连王照都说:“皇上本无与太后不两立之心”[转引自杨天石:《太养毅纪念馆所见孙中山、康有为等人手迹》,原载《历史档案》,1986年第1期。],“我以为拉皇上去冒险,心更不安。”[[清]王照:《方家园杂咏二十首并记事》,见《近代稗海》,第一册,第5页。]这无疑把光绪与慈禧推入你死我活的危险境地中。

更可怕的是,他们拿出的“办法”,竟是那么的荒诞不经。在八月初三日(9月18日),他们派谭嗣同前往北京报房胡同法华寺夜访袁世凯,让他举兵造反,至于袁世凯是否有反叛的条件,他们是根本不管的。按照他们的设想,袁世凯率部哗变以后,会“率死士数百”冲进紫禁城,簇拥着光绪皇帝登上午门,“杀荣禄、除旧党”,又由毕永年率领百余人前往颐和园捉拿慈禧,这看上去不像是一份严密的作战计划,倒像是一出热闹纷呈的大戏。

杨深秀还上了一份奏折,更显示了他非凡的想象力。在这份上疏中,他建议光绪在召见袁世凯的时候,命令他派兵三百人,到圆明园挖金窖,以便藏兵于金窖里。但他并没有说明,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袁世凯的部队能够名正言顺地潜入北京,然后对太后下手。

八月初五(9月20日),光绪召见袁世凯,的确下了一道手谕。但光绪被康党忽悠了,他并不知康党调动袁兵的目的,是要“围园杀后”,否则,他绝不会答应。

后来,梁启超意识到这份计划太过拙劣,见笑于天下人,于是在写《谭嗣同传》时,对原计划进行了“修订”,变成了这样一个版本:光绪帝在慈禧、光绪在天津阅兵的当口,纵马驰入袁部军营,“传号令以诛奸贼”,袁世凯的部队就会“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创下“不世之业”。

至于具体行动措施,根本没有细想。

在他们眼里,慈禧事先的部署、荣禄的军队,都是一片虚无。

这份兵变计划,无论怎样修改,都遮掩不住它的漏洞。假若如康有为所说,在北京动手,纵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荣禄在天津办公,如何能够“杀荣禄、除旧党”?假若如梁启超所说,在天津动手,那么天津一有异动,“京内即已设防,而皇帝已先危险”。倘连这样的造反计划都能成功,恐怕老天都不答应。

连他们计划中的一颗重要棋子——毕永年都意识到他们的计划不可能成功,悄悄从南海会馆逃出,到宁乡会馆躲了起来。

但无论怎样,这份不靠谱儿的兵变计划还是出笼了,这无异于绑架了光绪皇帝,把光绪与慈禧置于势不两立的境地中。

本来,八月初三这天,慈禧在颐和园里看了一天的戏,看了杨崇伊请求她训政的奏折,第二天从颐和园回西苑,从内务府《日记档》可以看出,她沿途两次休息,再次换船,三次换轿,其间还去了万寿寺烧香,然后,步行至御座房稍坐,一路上心情悠闲。茅海建先生说:“康称‘西后意定’,并不准确。”[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第75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应当说,此时的慈禧,纵然听到了这样那样的传闻,感到形势严峻,但对光绪“决心”杀她的计划,还找不出真凭实据。所以她在八月初六(9月21日)决定训政,逮捕康有为时,给康定的罪名只是“结党营私,莠言乱政”,处理的办法,也只是“革职拿办”。当袁世凯将康党的计划报告给荣禄,荣禄又火速密报给慈禧,事件的性质,终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那一时刻,慈禧的心中一定感到彻骨的冰凉。

二十四

慈禧太后在八月初九(9月24日)下达了抓捕的命令。光绪颁给杨锐的那道密折,假如在抓捕杨锐时能够从杨锐府中搜出,让慈禧亲见光绪“不致有拂圣意”的原话,或许还会弥合慈禧与光绪之间的裂痕。然而,杨锐却始终没有让对方搜出这道密折。只要搜不出这道密折,杨锐就有可能保全性命。据说这道密折一直被杨锐之子杨庆昶收藏着,直到光绪、慈禧死后,才呈缴给朝廷,因此,在朝廷档案中,不见对密折内容的确切记载,只有不同的抄本,流传于各位当事人的转述中,又在转述中不断发生变异,而那份密折的原本,则在宣统年间,消失于紫禁城深海似的文件堆中,或许今天,仍旧深藏在故宫博物院的某个角落。

康有为要的是变法,但他带来的,却是慈禧与光绪的反目。他无力控制国家的局势,却实实在在地控制了慈禧与光绪的命运,这一点,无论是意气风发的光绪,还是老谋深算的慈禧,或许都不曾想到。

从此,系在慈禧与光绪之间的那个死结,永远也打不开;而帝国政治变革,也在那个寒风萧瑟、人头落地的深秋里,被系上了一个大大的死结。

康有为逃到香港后,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公元1898年10月6日)晚接受香港最大英文报纸《德臣报》(China Mail)记者采访。采访中,他痛骂慈禧,说她只是一个妃子,并不是光绪真正的母亲,更重要的,他声称,光绪还有一份密诏,是给他本人的,内容是让他去英国求援,以恢复光绪的权力。

他还以工部主事的名义给英国驻华公使馆草拟了一份照会(不知是否发出),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藏有康有为未刊文稿微卷,在这份照会中,他称慈禧为“伪临朝太后”、“淫邪之宫妾”:

敝国经义,天子于正嫡乃得为母,妃妻不得为母。伪临朝太后那拉氏者,在穆宗时为生母,在大皇帝时,为先帝之遗妾耳。母子之分既无,君臣之义自正。垂裳正位,二十四年。但见忧勤,未闻失德。乃以淫邪之宫妾,废我圣明之大君。妄矫诏书,自称训政。安有壮年圣明之天子,而待训政者哉?民无二王、国无二君。正名定罪,实为篡位。伪临朝淫昏贪耄,惑其私(上“辟”下“女”),不通外国之政,不肯变中国之法。向揽大权,荼毒兆众。海军之众(?)三千万,芦汉铁路之款三千万,京官之养廉年二十六万,皆提为修颐和园之用。致国弱民穷,皆伪临朝抑制之故。伪临朝素有淫行,故益奸凶。太监小安之事,今已扬暴。今乃矫诏求医,是直欲毒我大皇帝,此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愤者也。伪临朝有奸生子名晋明,必将立之,祖宗将不血食,固中国之大羞耻。然似此淫奸凶毒之人,废君篡位之贼,贵国岂肯与之为伍,认之为友邦之主?教灾恤难,友国之善经;攻昧立明,霸王之大义……[原件的格式,在先帝、文宗显皇帝、大皇帝、大君、天子等词处均新起一行,这里没有沿用原格式。转引自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下册,第540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

这份照会,颇见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的风格,文笔犀利,字字见血,直刺得慈禧太后体无完肤,然而,酣畅之余,康有为忘了一点,那就是光绪皇帝的安全。此时光绪已成慈禧案板上的鱼肉,不要说帝位,连性命都难保,如果真的出于保护光绪的目的,康有为应当强调的不是光绪对慈禧的仇恨,而是对慈禧的忠诚。他这一番言论,虽然自己痛快了,却把光绪往火坑里又推了一把。假若不是他太过自私,就只能说明他没脑子,他的政治智商,不是零,而是负数。

对康有为的采访第二天就见诸《德臣报》,没过几天,内地报纸纷纷转载,其中,上海《申报》在转载时做了删节,对“所有干及皇太后之语,概节而不登”,但康有为对慈禧太后的强烈不满,在字里行间显露无疑。此后,上海《新闻报》、天津《国闻报》的媒体也先后报道了康有为的谈话内容,湖广总督张之洞从《新闻报》上看到这段谈话后,大为震怒。

与此同时,身陷囹圄的杨锐或许万万想不到,自己守口如瓶的那份密诏,康有为竟然在海外大肆宣传。这等于把杨锐的底细全盘供出,坐实了杨锐的康党身份,杨锐也因此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实际上,杨锐虽然是维新派,却不是康党,更不是康有为身边的核心人物,杨锐是由陈宝箴推荐入朝,成为军机四章京之一的,而且,杨锐在给弟弟的书信中,也曾透露与谭嗣同、刘光第、林旭等的不和,称刚刚共事了几天,就已经难以相处,已经萌生“抽身而退”之意,称“此地实难以久居也”[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二册,第57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袁世凯向荣禄举报康党的兵变计划,是不得已而为之;康有为到处宣传的所谓密诏,则是主动的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