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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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吕碧城:红到枝头黯成碧(2)

英敛之对吕碧城有知遇之恩,她的绝代风华也曾令他一度目眩神迷。王忠和《吕碧城传》讲述,吕碧城结识英敛之夫妇、其《满江红》词亮相《大公报》的次日,英氏夫妇陪着她游览天津芥园,费资为她购买香水、胭脂粉、胰皂等。英敛之日记记载,1904年5月13日,他居然难以成眠,凌晨五点就起身填词。文人墨客一旦有了心事,总是将乱纷纷的千丝万缕揉成诗情,抛洒出去又收拢回来:“莫误作,浪蝶狂蜂相游冶。叹千载一时,人乎天也。”他有点惶然、气恼地感觉到自己的“怨艾颠倒,心猿意马!”午后,吕碧城与英夫人淑仲上楼写字。随后,英淑仲跟丈夫长谈,她表示想去北京念书。

英敛之为何辗转反侧、心神不宁又强自按捺?英淑仲又为何突然想去研习学问?5月17日,吕碧城暂回塘沽舅舅家,英敛之与她“暂时惜别,相对黯然”,英淑仲则发奋写字、阅读,似有奋起直追之念。19日晚,淑仲“因种种感情,颇悲痛,(英敛之)慰之良久始好。”很显然,吕碧城翩然临近英家,前后不过十余天,已让英氏夫妇内心,各有莫名震动。

当然,他的那番心旌摇荡,浅尝辄止。待到吕碧城任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期间,英敛之与她已渐行渐远,分歧日增。英的日记里不时出现与她观点相异、言语不合的记载,从开始的“闻碧城诸不通语,甚烦闷”,到觉得她“虚骄刻薄,态极可鄙”,两人的关系已发展到难抑愤懑与厌弃,见了面甚至也不肯交谈,心不合面亦不合。后来,英敛之跟吕碧城已经很疏远的二姐吕美荪反倒走得很近。

1908年,《大公报》上刊出一篇《师表有亏》的言论,认为女教习的装束打扮不宜太招眼目:“我近来看着几位当教习的,总是打扮得那么妖艳呢?招摇过市,不东不西……叫人看着不耐看。”吕碧城认为是在讥讽自己,遂在《津报》撰文反击。此时他俩显然芥蒂已深,英敛之日记说她的反驳文章“强词夺理,极为可笑。”几天后她又给英敛之写了一封信,“洋洋千言分辩。”英的回信也回以同样篇幅。此后吕碧城不再去报馆,两人交情断绝。

清末著名教育家、翻译家、启蒙思想家严复给甥女何纫兰的信里,提到吕碧城与英敛之的交恶和舆论对她的严苛:他认为吕碧城唾弃陈腐观念,又常发出毁裂纲常的言论,因此受谤不少;加之她名声大噪,风头太盛,也惹人嫉妒、不快。

(吕)现在极有怀谗畏讥之心,而英敛之又往往加以评骘,此其交所以不终也。即于女界,每初为好友,后为仇敌,此缘其得名大盛,占人面子之故。往往起先议论,听者大以为然,后来反目,则云碧城常作如此不经议论,以诟病之,其处世之苦如此。

严复颇能体谅吕碧城被人诟病的不易处境,他对这个弟子印象甚佳,殷切维护:

此女实是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间谣诼(造谣诽谤),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据我看来,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

“不放一人于眼里”的吕碧城,孤高傲世,睥睨众生,不仅与恩人绝交,与二姐也形同陌路,她性格里定然有激烈、极端、不宽恕的成分。吕家四姊妹个个惊才绝艳,以诗词名世。她们同为清末民初最早投身教育界的先驱,大姐吕惠如是南京师范学校校长,二姐吕美荪任奉天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四妹吕坤秀任教于厦门师范学校。吕碧城与二姐吕美荪长期失和,不相往来,当亲友劝告时,她出语决绝:“不到黄泉毋相见也。”她后来在《晓珠词》里还刻意提到:自己“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卅载者。其人一切行为,予概不预闻;予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姐妹反目,被她如此冷漠、放肆地昭告天下。她也晓得,在词集里絮叨这类家务纠纷,有点不伦不类,却又吐露,自己是有不得不说的苦衷。

吕碧城在《中途回巴黎车中琐事》的一段讲述,相当其凸显个性:有一次她坐火车赴巴黎,从餐车吃饭回来,同车厢有两位法国女子拿出纸袋里自带的食物,吃得“油污狼藉”。两位老先生敬烟给吕碧城,她欣然接受。“二女知予返自餐车,饱而吸烟,观彼饕餮,乃恼羞成怒,谓予不应在车厢吸烟。”吕碧城听了,不声不响地灭了烟。不久,一老者从衣袋中取出雪茄,吕碧城赶紧为他献上火柴。等老先生抽上烟,吕碧城才问那两个法国女子:他抽烟你们为何就不制止呢?对方辩解:刚才正在进食,所以讨厌烟味。吕碧城此刻后发制人,批评道:车厢并非就餐之所,肉类油污也会让同座憎恶,你们本该去餐车就餐的(她特意不乏优越感地注上一笔:“二女因餐室价昂,故不往耳”)。说罢,悠然点烟,喷云吐雾,她们拿她无可奈何。

吕碧城说,她俩是有意向我挑衅,所以我也绝不相让。看看,她绝对是凛然不容冒犯的,若有人胆敢招惹,她必定得理不饶人,挥戈反击,而且有勇有谋,还有小小的狡黠。

3,词风飘洒摇曳多姿

吕碧城的词飘洒俏丽、摇曳多姿,最受世人推崇,从她年轻时,赞词美誉就纷至沓来,人人拿她跟李清照相提并论。她的诗词不囿于闺阁视野,立意高远,用典繁密,还常将异域风情、稀奇物事等新材料融入旧格律,中西杂糅,却化得浑然无痕。她也喜欢直抒胸臆,虽然有时伤于直露,但那种挣脱陋俗陈规羁绊、心系时事、放眼世界的豪侠英迈气概,的确使她有别于寻常女子——“风雨关山杜宇哀,回首神州尽尘埃。”(《感怀》)“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书怀》)“安得手提三尺剑,亲为同类斩重关。”(《写怀》)“夕阳红处尽堪怜,素手先鞭著何处,如此山川。”(《浪淘沙》)都俨然豪放一派。

她写得清朗脆爽,时含孤愤雄奇,即使吟花赏月,也少见娇弱柔靡的脂粉气,其议论文更是纵横捭阖,不难看出性格的刚烈、叛逆。但吕碧城的诗词里,也时时显露她的女儿本色:爱犬杏儿病死,她伤心多日;静夜听到风卷树叶,怀疑有人入室,也会吓得不敢窥视;初夏天气,雨后转晴,她赶紧取出鲜艳的纱衣试穿,“杏子花纱正宜试,上楼开取缕金箱。”(《杂感》)

吕碧城幼时曾经许配给同乡汪家,待吕家遭遇家难,汪家就退了婚。此后,她一生未涉婚姻。据王忠和《吕碧城传》讲述,吕碧城在天津师从严复时,后者和傅增湘等都曾为她撮合婚事,介绍欲续弦的驻日公使胡惟德给她,被吕碧城拒绝。严复在给侄女的信里感叹:吕碧城心高气傲,眼中所见,没有一个中意者。自己曾劝她早觅佳偶,她颇不以为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

吕碧城为何错过姻缘?关心、好奇的人不少。她后来自己半开玩笑地解释道:生平所见,可称许的男子不多,梁任公(梁启超)早就有妻室了,汪季新(汪精卫)呢年岁又较轻(其实与她同岁),汪荣宝(担任过驻比利时、瑞士、日本公使等职,有《清史讲义》等著述)也不错,不过也有家室了……“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这番话既是调侃,也非虚言——能入她法眼的男子,本来就寥寥无几,分量和年岁相当,又还虚位以待的,更是寥若晨星,当然就宁缺勿滥了。吕碧城同时也补充道:“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她自有资产,无需为衣食之忧而勉强嫁人,当然更多了一分挑剔。

严复给侄女何纫兰的信里,还转述过吕碧城对“自由结婚”的看法:她觉得,当时自由恋爱而结婚的年轻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当他们相亲相爱、男婚女嫁时,旁人冷眼旁观,即便觉得不合适,也不便干预。“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此时无可委过……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者尤深,并且无人为之怜悯。”吕碧城显然不赞成年轻人盲目、草率成婚,而她的这番理性与“透彻”,也让严复对她的婚事,更捏了一把汗。

作为“美貌、单身的名女人”,吕碧城的情感遭际,外人很想八卦一番,却又知之甚少、难以置喙,只好捕风捉影。与她经常唱和的袁克文、苏州名绅费树蔚、“江东才子”杨云史(其元配是李鸿章的孙女李道清)等,都曾被人跟她的名字摆在一起,屡受揣测、推敲。

1920年秋,吕碧城第一次赴美,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美术,1922年经日本回到上海,1925年翻译出版《美利坚建国史纲》。1926年秋她再度出国,七年间游踪遍及美国、瑞士、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等。其间她给京沪的报刊撰文,以《鸿雪因缘》为题连载,颇受欢迎。回国后她居于上海、香港等地,1937年又再度出国,从新加坡到瑞士,1940年回到香港,1943年病故,20万港币捐给香港东莲觉苑。

早在1928年圣诞节,吕碧城在日内瓦赴美国友人的聚会后,就完全食素,1930年皈依,法名曼智。此后,她撰写了大量佛学著作,也翻译、印刷了许多佛经。她中年后致力于宣扬食素、保护动物、戒杀生。

吕碧城无羁绊、有财力,履迹处处,足够逍遥,在国内国外都经常远行,寄情胜迹美景。她交游广泛,处事决断,即便孤身单影,也颇能“自成欣赏,笑口常开。”长住瑞士时,她居于日内瓦湖畔,“斗室精妍,静无人到,逐日购花供几,自成欣赏……虽闭户兼旬,不为烦倦。”就算离群索居,她却并不显得寥落。不过,当疾病袭来、身心俱疲时,也难免顾影自怜。发表于1923年的《纽约病中七日记》,是吕碧城唯一的白话文作品,有相当浓的“实录”色彩——住在“世界最大酒店”的“我”头晕发烧,仍不时会客或外出溜达、做客,很会打发时光。一天午后终觉无聊,独自凭栏,看着酒店大堂的往来客人,想到自己“如一粟飘在沧海,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何在。”晚间,梦见几株盛开着芬芳白花的大树,近看花已半谢,“不知不觉抱着这树哭了起来,并且诵程芙亭女士《落花赋》‘莫待西风古塞,青冢萧条;休教落日飞燐(燐,鬼火),红颜拌(拌,舍弃、不顾惜)弃’的句子。”“我”在梦中沉痛至极,“一恸而绝”,醒来泪花犹存。

人一病就格外脆弱、敏感。红颜易逝的焦虑,去日苦多的失落,“渺沧海之一粟”的虚无……种种浅恨闲愁,平日深藏不露,仿佛相安无事,病弱时刻,它们就像洪水般汹涌地淹上来。说来,这些无非是人生最根柢的怅惘、感伤,无论男人女人、单身已婚,都会遭遇的。但是,当吕碧城独栖海外,没有爱人、亲友陪伴,没有子女环绕,突如其来的悲凉之水,那一刻也很能将人袭得一阵踉跄。

她有那么超常的生命力、创造力,情感浓度又特别饱满,陷于情网或使人溺陷,都不意外。吕碧城自己,当然不会口无遮拦地披露。只有从她的一些诗词里,能看到一点蛛丝马迹。

《无题三首》就很透露消息。“之一”道:“又见春城散柳绵,无聊人住奈何天。”柳絮再次飘落,春日渐深渐浓,自己照例形只影单。琼楼高处,虽清静绝尘,却有点不能承受之轻:“琼台高处愁如海,未必楼居便是仙。”“之二”说:“回文织锦苦萦思,”“从来宋玉只微词。”“回文织锦”是晋代苏蕙写给丈夫的凄婉相思之诗,后用于代指情诗情书;宋玉是楚国著名的俊逸才子,“口多微词”,即言辞含蓄婉转。她的“宋玉”也擅长曲折隐晦吧,所以她欲提笔畅诉衷肠,却颇费思量,“想见修书下笔迟。”

“之三”则云:

婉转愁牵亿万丝,春来惊减旧腰肢。

枉求玉体长生诀,自效红蚕近死时。

不知是怎样缭乱的愁思万缕,让她瘦损了腰肢,却依旧像春蚕至老(蚕老熟后呈红色),吐丝(相思)不绝。《苏幕遮》也说得凄婉:“欲诉琴心,心事成灰炬,浥透鲛绡痕万缕。泪雨何时,晴到梨花树。”

《杂感》“之三”,则尽量显得洒脱:

已无春梦萦罗绮,何必秋怀寄茝兰。

灰尽灵犀真解脱,不成哀怨不成欢。

茝兰是香草,也指代所爱之人。屈原的《湘夫人》云:“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那些“心有灵犀”的光阴,刻骨铭心,但似乎已飘逝成云烟。那么,且将春梦秋怀俱收捡,哀怨欢情都看淡。她的所谓“解脱”和放下,是在说服自己、独自消化罢,否则为什么要付诸歌咏,借文字来狠狠地敲定、落实?

也罢,机缘不凑巧,独行也无妨。古灵精怪如吕碧城,假如与谁成为眷属,也不见得就是最适宜的结局。再说,她眼风那么高,能量那么大,有几个男人胆敢去招架呢?

现在,人们提到吕碧城,都爱冠以“民国著名剩女”。其实,她的高才绝韵、奇风异调,哪里是“剩女”二字,可以轻易概括的?吕碧城是中国近代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女撰稿人;作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校长,她也是我国近代教育史上任此职务的第一位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