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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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锐小说(9)

人生只有一次,每个人都是一个永远都在褪色的孩子。老人是变老了的孩子。年龄越大,那个孩子在他身体里就埋得越浅。在我眼中,已过花甲的爷爷依然是个孩子。没错,他是个孩子。他只是变老了。岁月的消逝并没有让他变得通透,反而让他显得更贪婪了。不知什么时候,爷爷跟村里那个寡妇好上了。他的风流减弱了他作为一个老人应有的光芒。

我不爱这个已经变老了的孩子。也就是说,我不爱我的爷爷。我不爱我的爷爷,说明爱并没有在我的身体里褪色。当我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或者拥有一种思想,意味着我身体里的孩子正在褪色,趋向幽暗。

妈妈每个月从邮局打回来的一千块钱汇款几乎都是爷爷一手花掉的。他只给我极少的生活费,其余的,都像放生的鱼儿般下落不明。爷爷荷包里的钱就像他一样耐不住寂寞,不花掉它们只会生锈,爷爷心里便过意不去。用掉的才是得到的,只有花掉它们,那些钱才真正属于他。

我可怜我的爷爷。也许若干年后我会变得像他一样:大把的时光堆进肉体,多如牛毛而又鸡零狗碎的经历渐渐模糊不清,人像尘埃一样滑行在某个深不可测的边缘,灵魂深处充斥着对光阴的愤怒。

我经常穿过时间想象自己年老时的样子。

也经常担心自己稍不留神就成了老人。我是个害怕时间的人。时间像一个习惯性跑调的歌手,让我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时间的样子,就是我们的样子。

在爷爷身上,我几乎感受不到亲情的存在。

有的亲情比蜂蜜还甜,有的亲情如霜。对我来说,爷爷不过是家里一件极为寻常的摆设,或者装饰。实际上,在家里,我和爷爷,除了那层还隔着我爸爸的可怜巴巴的血缘关系,我们在精神层面没有任何交集。旁人都看得出来,我们关系很僵。彼此像是隔着一块坚冰,一头大象,各自为政,彼此淡漠。爷爷,有他自己的生活和生活方式。我也是。

在断裂带上,老人是家里的一盏灯。没有老人的家庭是不完整的。但我的灵魂里没有这种闪烁着善意的观念。在我眼中,爷爷只是个变老了的孩子。他是他,我是我。神奇的宿命让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是不能把我们的心也绑在一起。我和他的隔阂由来已久。隔阂是从曾经的某些经历慢慢长出来的,深不见底。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找到其源头。也正是那些经历,挡住了我对爷爷最基本的感情,和起码的信任与尊重。爷爷也不见得爱我,他更爱他自己,爱那个让他病入膏肓的寡妇。

在家里,我总是尽量躲着我爷爷,像老鼠躲着猫,夜晚躲着白天,太阳躲着月亮。他出现的地方通常是我消失的地方。碰头的次数越少越好。我不想和他说话。与其和他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帮张瘸子喂猪。

爷爷虽然不抽烟,也不像我爸爸那样嗜酒如命。至于打牌,他压根就不好这一口。某些熟人眼里,爷爷的生活枯燥得像是闹钟里的指针。我知道,爷爷的生活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虽然大半辈子没怎么冒过险,爷爷和其他知天命的人截然不同,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喜欢风平浪静的人。如果没有失去心跳,欲望就永远不会在他的精神上松开。

断裂带不乏色彩,只是没有大城市五颜六色的生活那么斑斓、那么具体。在断裂带上困了大半辈子,爷爷对身体的乐趣却并没有枯萎,他还没有到什么也爱不动的年纪。眼下,我估计爷爷最大的乐趣就是给村里那个可怜的寡妇借东西了吧。而且正是他,让我开始相信世上还有给别人借东西上瘾的人。我爸爸恐怕都未必知道自己有怎样一个乐于助人的爸爸。他爱爷爷,也许每个人都会爱自己的父亲,像鱼儿爱着水、鸟儿爱着天空、我们爱着空气。

我的爸爸是个好父亲,也是好儿子。在断裂带,老人就是家里的一盏灯。他希望爷爷在世上多活几年。自从婆婆去世,爸爸就不许爷爷干任何重活了。爸爸不许爷爷再去碰家里的锄头、斧子、镰刀,这些跟了爷爷大半辈子的忠实仆人,从此失业。爸爸把它们当废铁卖了。

真是闲得生锈,爷爷说。他说话的样子不慌不忙。

最近,爷爷走路的姿势越来越飘了。像断了线的风筝,只要风轻轻一吹,他也能轻松飞上天去。爷爷年纪是大了,人却一点不显老。种了大半辈子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命运并没有使他弓腰驼背,反而滋润了他,让他精神抖擞,红光满面。爷爷走路的时候总是故意把背打得很直,仿佛身体里长了一棵树。弯下腰来,他就成了一朵成熟的麦穗儿。爷爷怕别人说他老,即使说了,他也不愿承认。爷爷只是一个变老了的孩子。

这几年,断裂带上的农民越来越少,去外地打工的人倒是越来越多。打工者远离了庄稼,自己却成了一片片行走的庄稼,他们从断裂带走向城市、走向省外。我的爸爸妈妈也是如此。他们不愿种地,庄稼怀不了孕,地就荒了,草淹没了庄稼;不愿呆在家里,人一走,家也跟着荒了。我家是这样,断裂带上的好多家庭都是这样,青壮年都跑出去打工了,屋里就老人、妇女和儿童,留下的,就成了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爸爸妈妈一走,家里就剩我和爷爷。我在镇上念初二,平日家里就爷爷独自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

你爷爷天天盼着寡妇去你家借东西,眼睛都望花了。隔壁的张瘸子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他的腿是地震那会儿瘸的,房子塌下来,腿就废了。好歹捡了条命回来,不幸却成了不幸的跟屁虫,没多久,他的老婆就背着他跟一个外省的援建工人私奔了。

“要不是可怜我那宝贝女儿,我早该见阎王爷去了,去她娘的,太阳照常升起,老子也要照样好好活!”有时候,张瘸子会用他那满是蒜味的嘴巴跟我聊天。我们谈得拢,虽然他比我大了好几截。腿瘸了,失去了正常人的速度和便利,但张瘸子的精神没有垮。为了供女儿读书,年前,他乐观地养起了猪,又喂了上百只鸡。他身上那些明亮的东西,像黎明的露珠,闪烁着微微的光芒。每回放假,我都愿意到他家呆上一阵子,不是为了虚度时光,而是为了汲取一种精神力量,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滋润。

通往九寨沟的水泥公路修好以后,断裂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心不如以往那么单纯快乐。水泥公路从我家门前穿过。雁过拔毛,更不要说公路这种庞然大物,这条没有尽头的蟒蛇。我怀疑,断裂带传统的生活方式就是被它冲断的。它喜欢吃旧的东西。村里的寡妇也是,她喜欢啃老骨头。我爷爷就是那根老骨头。

村里的寡妇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她的男人因矿难而死。那是好几年前的冬天,天冻得人的骨头都像是冰做的,成群的乌鸦从她的喉咙里飞出来,噩耗涂黑了整个断裂带,她的哭声抓疼了断裂带每个人的神经。每经历一次死亡,人都会碎一遍。每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内心总有着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葬礼。

寡妇还很年轻,但她的丈夫死了。当时爷爷带我前去参加了她丈夫的葬礼,她是那么绝望,绝望得像是一只掉进冰窟里的虫子。表情是绝望的,说话的样子是绝望的,整个身体也是绝望的。但是,时间很快把这些绝望铲平了。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绝望的女人,那个绝望的女人已经从她身上离开了。转眼,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寡妇总是跑到我家里借这借那,仿佛自己家是空的,一无所有。说是借东西,暗地里也把我爷爷的魂儿也一块儿借走了。爷爷的嘴巴比什么都紧,我从两人鬼鬼祟祟的眉来眼去中发现了他们的私情。私情,想到这事儿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寡妇的家不是空的,真正空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需要滋润,需要用爷爷身体里的东西灌溉,就像干旱的庄稼总是需要雨水灌溉。本来,我想偷偷把这事儿跟远在新疆的爸爸通报通报的。每次我都欲言又止,因为告密的同时也在暴露我的早熟。我也不想因为这些事让远在他乡的爸爸妈妈把心操碎。于是皱皱眉头,把恶心重新咽进肚里。

昨晚,断裂带下了整整一夜暴雨。夜里,房子像只淋着雨的乌鸦。躺在床上,我感觉自己浑身都是裂缝,浑身都在漏水。清晨起床,家门前的好几棵树都断了胳膊,叶子成群结队地坐在地上,像碎掉的天空。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一股泥石流从山上冲下来,将公路折成两段。路一断,两边的车辆足足堵了八九公里长。远远望去,像一只僵死的巨型蜈蚣。上午那会儿,镇上养路段的工人开了辆挖机过来,不久,公路才重新恢复畅通。

现在中午已经到眼皮子底下了。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我在离家不远的石榴树下面呆了整整3小时48分钟。寡妇在我家里呆了整整3小时48分钟了!

骄阳似火。几条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在一块空地上打群架,至于是为了一根骨头还是为了女朋友,我不得而知。天太热了,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皮也剥下来泡进凉悠悠的平通河。恨不得来一阵风,把家里那两个让我无处可去的人瞬间吹散。眼下,我不能回家,也不敢回家。我怕坏了爷爷和寡妇的好事,更不好意思看到他们的身体像藤蔓那样缠在一起。

上午,我刚起床那会儿,寡妇就跑到我家里借东西来了。她来得很突然,突然得像是夏天里落了一场雪。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写我的作文,语文老师要我们以“秋天”为主题写一篇作文,说是要选一些参加县里举办的征文比赛。寡妇银铃般的笑声将我的灵感一股脑地吹灭了。我气得肺都快炸出来了。但出于礼貌,我没有吱声。

寡妇来的时候,爷爷对她热情得像是遇见了活菩萨。对我来说,她更像一只讨厌的老鼠。她穿得很少,一件紫色T恤,一条短裤,一双半旧半新的拖鞋。我注意到,寡妇脖颈上挂着一块玉佛,一看就知道是小卖部买来的便宜货。我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快进屋来坐。爷爷的手像擀面杖一样伸着,脸都快笑烂了。

寡妇救世主一样冲爷爷点了点头。

她手里的塑料袋装着她买来的棒棒冰,高射炮打蚊子——只有一根。

傻瓜都看得出来,她想笼络我,但诚意不够,更像敷衍。没门,我不愿意上当。这又不是打发乞丐。寡妇见我没有伸手去接,便顺手将棒棒冰放在堂屋茶几上面。她大大咧咧在椅子上坐定,跷起二郎腿,两颗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仿佛要把我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摇到她家里去。想到这里,我的表情默默地碎了。

寡妇一来,爷爷就安排我到街上割点猪肉。但我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哪里使得动我?再说了,我也不想吃肉。不过,当他把十块钱塞进我荷包的时候,我瞬间动摇了。拿去买点你喜欢吃的东西,爷爷讨好地说。

我在爷爷势在必得的目送里出了家门。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回头。眼不见心不烦。家里的门像老鼠一样“吱吱”叫了几声,爷爷正在关门。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爷爷很少一次性给我这么多钱。他给我钱比要他的命还难。但是今天,他不惜血本,并且慷慨得连眼睛都不眨,心中必然有鬼。在断裂带从小活到这么大,我从来不知道鬼长什么样子,大多数时间,鬼都活在成人们的嘴皮子底下,活在几岁小孩惊恐的眼睛里。鬼住在心中,人就变成了心中有鬼的人。

我看得出心中有鬼的人。现在,我爷爷心中就有那么一只鬼。虽然门已经关了,但他心里的那只鬼却藏到了寡妇身上。爷爷心里的那道门被寡妇关住了,因为他心中的鬼住在她那儿。

从出门到现在,我始终把钱死死捏在手上,生怕它像鸟儿一样飞了。我舍不得把它花掉,得留着,这十块钱就是爸爸妈妈的血汗啊,我想。同时,对爷爷的不择手段感到担心。“物极必反”,语文老师曾严肃地教育我们不要贪玩,“很多事情一旦过了头,必然会受到惩罚。”这话对爷爷来说同样实用。

家丑不可外扬,因此我放弃了去张瘸子家的打算,尽管他熟悉爷爷的所有秘密。或许这压根算不上什么秘密。妈妈说,只要有苍蝇的地方,都没有秘密。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只有安静可以让这个世界和我无关。在离家不远的石榴树下,我将没有写完的作文重新理了理思路,并为这篇作文取了一个非常不错的标题:《秋天里的小时光》。我信心十足,甚至盼望着这篇作文能够让我在学校里声名鹊起。但一想到爷爷和寡妇,我的心又一截一截凉下来。虽然这两件事表面上没有任何冲突。但事实上,它们通过我重合在一起了,就像爷爷和寡妇身体里那些隐秘的激流。

转眼就到了中午,炊烟三五成群地在断裂带上升起,或许是天气好的缘故,这些断裂带上的炊烟显得异常壮观,像图腾,像远古那些能迅速长得很高很大的植物。或许这些炊烟跟我类似,我们都渴望像云一样生活,像云一样无忧无虑。

我喉咙渴得冒烟。得找点水喝。在离石榴树不远的缓坡上本来有一口井,水很甜,更神奇的是,井里面的水冬暖夏凉。爷爷说他是吃井里的水长大的,他的爷爷也是吃井里的水长大的。然而,不幸的是,地震之后,井里的水就没了。井死了,吃水的人不甘心,带着锄头猛地往下挖,还是没有水。只好作罢。几年过去,草早就把井封住了,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时隔数年,当井再次从脑海里浮现,我竟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般的感伤与冲动——想去看看它。

我起身将钱塞进荷包,爷爷给的买路钱已经被我手心的汗弄湿了。好在天气这么热,过一会儿就会干的。我已经不想爷爷什么时候开门寡妇什么时候从我家离开的事,被他们磨掉的这些时间也不可能再从地上捡起来。与其如此,还不如做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