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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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锐小说(11)

“它永远都是这样。”女人重复着这句话。

人群开始欢呼。是那个印度人,他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从临时搭建的幕布后走了出来,像是要进行近景魔术一类的表演。他果真是一个魔术师。

“天绳,今天表演的是天绳。”身旁的女人好像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自顾自说道,“据说是失传的技艺,难得,太难得了。”说完她欢笑着鼓起掌来,其他的人也跟着鼓掌。魔术师的白袍在大家眼中闪烁。

既然是失传的技艺,又怎么会看得到呢?

魔术师将篮子展示给在场的人,里面有一根很粗的麻绳,像蛇一样盘在篮子里。接着魔术师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本来我要和我的儿子一起完成这个表演,可是刚才他跑出去玩了,找不到他。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表演吗?我会很感激他。”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自告奋勇。这时,女人手中的梅花鹿忽然“咕咕”叫了两声。

“它醒了?”我问。

女人摸了摸鹿的头,它又恢复了平静。

“它永远都是这样。不试试吗,也许很好玩呢?”女人对我说。

我“嗯”了一声,举手表示愿意上台。魔术师向我做出邀请的手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魔术师告诉我,等一下他将演奏塔布拉鼓,绳子会随着鼓点越爬越高,直到看不见。这时候我就要顺着绳子爬上去。

“这不可能。”

“莫要急,到时自然就爬上去了。”说完他把盘成蛇的麻绳取了出来,让我检查。我用手摸了摸,发现这是一根很普通的麻绳,质地纤软。我到底要怎么爬上去呢?心中的这个疑惑无法消除。魔术师又将麻绳装回篮子里,从幕布后拿出一对大小不一的鼓开始击打,嘴里哼唱着一种咒语般的歌谣。

麻绳随着鼓点慢慢从篮子里探出头来,现场发出了惊呼。鼓点越来越密集,麻绳越升越高,就像被赋予灵魂一般,升到了天际。可是升高的麻绳仍旧软软的,像一条垂头丧气的巨蛇。雾气越发浓烈,像行云似的堆积到麻绳周围。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鼓点停止了,麻绳居然随着鼓声的戛然而止一下子站得笔直。

“现在,您可以爬上去了。”

“怎么爬?”

“用手抓紧绳子就可以。”

照着魔术师的话,我把手放在麻绳上,用力抓紧。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重量随着与麻绳的接触被排空了,身体变得轻如鸿毛。只要稍稍借力,就能随着麻绳轻而易举地攀上去。难道我来到了外太空?

麻绳越升越高,我也随之离开了地面。没有重量的感觉太好了,真想一直这样。我感觉自己变成了那只鹿。

一些久远的回忆冷不丁涌上心头。我想起了这个广场。小时候,父亲的剧团经常会到这里表演。有一次,父亲还带上了我。剧团的负责人开一辆大卡车,装着化好装的小丑、穿骷髅装的魔术师、闪闪发光的歌手。几个说相声的男演员也化了装,大家说说笑笑,驶入暮色中。那时的我才刚上小学,看着这些奇装异服的演员,竟有点害怕。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到?”

“就在前面,还有五分钟就到了。”每当我这样问,父亲总是会回答五分钟。

“可是天要黑了。”

“等一下装好灯,就比白天还要亮。”说着父亲拉起了我的手。

看着身旁的父亲,我平静下来,心里踏实许多。

天色一黑,我们就到了广场。搭好临时的舞台,光怪陆离的表演开始了。热场时,几个妖娆的女郎表演柔术,她能把自己折起来,装进一个普通尺寸的旅行箱;穿骷髅装的魔术师特别喜欢吓唬人,没有任何预兆就把自己的头拿下来;歌手是一个中年妇女,妆浓得瘆人,嗓子却像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父亲表演的木偶戏很受孩子们欢迎。他能用几根提线让木偶跳芭蕾,甚至做托马斯前旋。“无论演过几次,大家还是目瞪口呆。”——母亲曾这么说过。我想除了父亲的技艺高超,还因为他制作的木偶非常精致,恍如真人,总给人一种错觉。其中一个木偶是父亲根据自己的样子制作的。表演的时候父亲和木偶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神情举止。看得恍惚了,一度以为父亲变成了两个,一个大的父亲,一个小的父亲。

就像从一场白日梦中醒来那样,时间的概念模糊起来。望了一眼脚下,魔术师和人群正离我远去。他们张着嘴,拍着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画面好像被人有意“消音”了。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舒适、沉醉,仿佛正在无限靠近一个美好的终点,介于生死之间。我任由绳子越升越高,直到雾气吞噬了我的脚,我的身子,以及我的全部。

【下】

光线昏暗,四面不断有风吹来。如果是暗箱,空间未免也太大了,我心想。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孩朝我走来,把我引向黑暗深处。

“这是哪里?”

“等一下就知道了。”女孩神秘地回答。

女孩自称叫做“小津”。由于太黑,看不清她的长相,但感觉得到她有点一瘸一拐。

“腿伤着了?”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是个跛子。这里的人都是有点残缺的,你要习惯起来。”女孩漫不经心地说。

“你说的残缺是残疾的意思吗?”

“不全是,有时候心里的残缺比身体上的更可怕。”

我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不再和她说话。

前方明亮起来。原来小津有一头时髦的BOB式短发,她身穿一件长款亚麻色开衫,搭配白色体恤和浅蓝色牛仔短裤,脚上随意地蹬着一双木底趿拉板儿,趾甲涂成金属色,整个人显得轻松惬意。

小津不时回头冲我微笑,有植物的影子投射到她光洁的腿上,就像烙上了美丽的文身。

“累了吗?”

“还好。”

“很快就能休息了,再坚持一下。”

看得出小津正努力安抚着我的情绪,和她在一起让我觉得安心,甚至有些心动——如果能和她谈一场恋爱就好了,应该会很美妙。很遗憾,我的人生似乎没有可以用作谈资的恋爱经历。除了高中时期与同班的女生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记得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某天我走进了一家不常去的便利店。店面很小,货物却摆得格外满,货柜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一些顾客迎面碰上,恰巧手里又大包小包,就只能提心吊胆地侧身走过,以免不必要的身体接触。由于我个高,进店之后,更显拥挤。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冰柜里扒拉出一瓶冰镇汽水,正要掏钱付账,却不慎撞到了一个女孩的胸部。

“很痛诶,不是故意的吧。”定睛一看,原来是邱臻。虽然已经做了两年同学,却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由于一时想不到如何开场,就用手比划了一下,以示这里的空间很小,希望化解尴尬。

这是我第一次在校外看到邱臻,她穿一件薄荷色的吊带连衣裙,裸露出健康的皮肤、柔和的背沟以及深邃的锁骨。她没有穿内衣,雪纺质地的衣衫微微凸出****的形状。在学校时,她戴框架眼镜,而那一天,她没有戴。我方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像鱼。厚实的睫毛,有如鱼的背脊生出了羽翅。

我买了根栗子牛奶口味的雪糕给她。

“刚才真的很不好意思。”

邱臻接过雪糕,拆开咬了一口,接着问我:“触感如何?”

“什么触感?”

“刚才不是碰到了我的胸部吗,说说吧,触感如何。”

我无言以对,羞得满脸通红。邱臻调皮地笑起来。

“那么,回见了。”我冲出了便利店。

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喂”,我故意没理会,头也不回地走了。想起在学校的时候,邱臻喜欢用“喂”称呼我,好像“林奇”这两个字难以启齿一般。

不料出了便利店,又在街角鬼使神差地遇到了她。奇怪,明明是我先走的,她怎么跑我前面去了?

“你倒是神出鬼没的。”我半开玩笑地说。

“想知道为什么我比你快吗?”

“为什么?”我问。

“其实不是我脚步快,而是我用的时间比你少。明白吗?”

我摇摇头,说:“这不是一回事嘛。”

“说白了,我就是穿越时空了。”

“穿越时空?鬼才信呢。你一定是抄了小路。”

“哎哎,我就说你这人没劲吧。”邱臻边说边踢开了脚边的石子,“是真的,我也很震惊。刚才你走后,我就跟了出来。你走得很快,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就跟丢了。回头一看,你居然落在了我后面。太不可思议了,这绝对是一次穿越时空事件!”

“什么嘛,怎么可能!”

邱臻认真地解释了其中的原委。我仔细听着,认为她说得有道理。最后我们达成了一致:我们之中的一人穿过了某个小型的时空畸点。至于到底是谁穿越了时空,还有待商榷。后来,我们的关系因为这次事件变得亲密起来。不过邱臻始终没说那天为何要跟着我,也许她还是想问关于“触感”的问题吧。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从那以后,不上课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在各种可以想象的地方做爱。暮色下的天台、气味浓重的实验室、荒草丛生的密林以及废弃在内河的铁皮船。就像动物一样,到处标记,留下气味和体液。有一天我摸着她的乳房,突然对她说:“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像奶昔。你乳房的触感就像奶昔,还是香草味的。”

邱臻会心一笑,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说似的。

“在想什么?”小津打断了我的思绪。

“噢,没什么。”

“一定在想喜欢的人。”

“看得出?”

“嗯,那种表情就对了。说说吧,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对于小津的洞察力,我渐渐感到适应,如实回答道:“后来彼此的联络越来越少。在没有矛盾、没有出现第三者的情况下,很自然地分手了。回想起来,并没有说过“分手”之类的话,但我总觉得这样的结束更残酷些。”

“说不说分手其实都一样了吧。没有不可抗的外力,也不是非要在一起。”

不是非要在一起。我心里重复着小津的话,觉得似乎被言中了。在我的人生里,并没有任何非要去做的事情。舅公的葬礼,本意是不想去的。一来害怕那种场合,除了难以忍受的繁文缛节,还要硬着头皮面对许多不相熟的亲友。遗产呢?只能维持一年的生活,也不是非得生活下去的。为什么要回来呢?无法深想下去。

“也许是服从了内心。”小津的回答像是抚平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虽然逻辑上她应该是对我先前所说的恋情作出回应。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走着,用沉默回应着彼此。很快我们走出了长廊,来到明亮的户外。

“作为一个托儿,我还称职吗?”我问。

“准确来说,你不是托儿,而是魔术师的搭档。”

“有区别吗?”

“一个是参与者一个是表演者,区别大着咧。是第一次登台吧?听说你一点都没怯场,很厉害啊。”小津眼中露出钦佩的眼神。

“说不定是遗传了我父亲的天赋。”

“嗯?”

“父亲曾是剧团里的演员。母亲说过,父亲只有在舞台上的时候最为平静。很奇怪,刚才在台上的时候,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种平静。”

“不介意的话,等表演结束了再走吧。”

“还没结束吗?”

“才到一半。”

“出口在哪里,我得走了。”

“既然来了,就把它完成吧。放心,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的。”小津的话确实让我消除了些许顾虑。

“累了吧?今天就在这里睡。”

奇怪,刚才还不觉得,此时眼皮却越来越重,感觉一半的自己已经睡着了。说话间,我们又穿过了一条暗道,暗道两侧有许多包间。昏暗的灯光下,隐约看出暗道上铺着红色的劣质地毯。说来,这里的构造有点像三等船舱。

我们进入了其中一个包间,里面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原木色的小床偎着窄窗摆放,床边紧紧贴着一只五斗橱和一个茶几。三件家具就这样拥在一处,给房间留下了很大的“无用”空间。走进包间,发现地面上铺着干净的席子,就随小津脱了鞋子。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味道习惯吗?”

“嗯,挺好闻的,是什么?”

“洋甘菊。橱上的小灯是一个加湿器,装了点精油。”我转身一看,发现小津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鹿。它两腿一软,便像一块毯子那样铺在地上,睡着了似的。由于实在太困,已经没有力气多想。

再见到小津已是次日早晨,她给我送来了早饭。碗碟都是清一色的原木质地,装着白粥和几样清口的小菜。我没有提鹿的事。

因为肚子很饿,就理所当然地吃了起来。没有椅子,就跪在地上吃,并没觉得任何不妥。饭是新煮的,加上冷却的绿茶,成了不冷不热的茶泡饭。配菜有腌鸡豆瓣、玫瑰腐乳和一条不知名的鱼。小津看我吃得香,显得很高兴。

“合胃口吗?”

“很好吃。你做的?”

“不是。”小津无意告诉我厨师是谁。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条迟迟未动的鱼。

“黄花郎,酒糟的。”

“这鱼叫黄花郎么?听着像人名。”

“黄花郎是早年的说法,现在跟着别地改叫梅头鱼。也许是行情不好了,叫名都不亲了。”

以前依稀听家里人提起过瀛岛人捉梅头鱼时的盛况,应该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据说梅头鱼的渔汛很短,始于清明,盛于谷雨,立夏过后便结束。母亲说,她小时候吃过一次梅头鱼,那味道便再没忘记。后来梅头鱼越来越少,吃不到了,心里可惦记呢。

我尝了一口,顿觉此前的人生错过太多。

“黄花郎是成群结队游的,遇到大的鱼群,发出的咕咕声,几里外就能听到。出海捉黄花郎一怕捉不到,二怕进网的鱼太多了,网收不拢。为了安全,只好忍痛把网割掉,这可比抓不到鱼更伤心。你的外公可是捉黄花郎的一把好手,可惜嗜酒如命。大风大浪都躲过了,却死在了酒桌上。”

“你刚才是说……我的外公?”我刚要伸向黄花郎的筷子,在此时收住了。

“是啊,你的外公。”

“你怎么会知道我外公的事?连我都不知道。”

外公死得早,那时我还小,根本不记得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