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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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锐小说(14)

睁眼醒来,望着眼角留有泪痕的苗青,我说,怎么了你?

苗青说,我梦到家里闹贼,小偷把我的证书全偷走了。我丢了工作,跟刚来深圳时一样,七月天顶个大太阳挤公交、坐地铁,流着黑汗到处面试,可最后没有一家公司聘用我,通知我去上班。

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苗青,你心思太重,把证书也看得太重。

苗青说,不看重行吗?深圳人都那么拼,现在,我没一点安全感,害怕丢工作。靠你,你又指望不上。

我说,相信我,靠我靠得上。我打算换个工作,都谈得八九不离十,是一家房地产公司。下个月我就过去上班,月薪过万,还有丰厚的年终奖。

苗青说,真的,我不是做梦吧?

我说,真的,不骗你。

苗青说,那好,等我们工作稳定了,先买一套小点的房子,在深圳扎根。

我没告诉苗青换工作的原因,我不想她一个人那么累,想跟她一起,早日实现财务自由。苗青去上海出差时,我在租屋清理杂物,无意中发现她那只蜡染布袋,我从里头掏出一张彩色地图和一本旅行手册。书上用圆珠笔在很多城市的旅游景点标注了大大小小的记号,还有一句罗曼·罗兰的警句:“这个世界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一字一句默读那句话,才明白世俗生活中铆足劲、拿命拼的苗青,心里一直向往着远方。对我,她却只字不提。

那次夜谈后差不多一年,我和苗青开始四处看房,关内罗湖、福田、南山的房子根本不用看,价格高得令人咋舌,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奔赴在关外宝安区、龙华区、龙岗区。最后在龙华购了一套两室一厅七十平方米的房子。

办银行按揭贷款手续前一晚,苗青辗转难眠,扯着我谈将来的规划,要如何装修房子,田园风格、欧式风格、美式风格,要在房子里养绿萝、平安树、沙漠玫瑰等各种植物,要再考几个资格证书,要再把职位提升几级……

从租屋搬进新房那天,我和苗青沉闷、阴郁的生活似乎迎来了春天。

新居,印度象牙白色彩的墙壁、家具、电器,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我们的心情。我记得搬家当天,进门前,苗青郑重地从桃红色手提包摸出钥匙,启开钢质防盗门,像是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她闭眼,嘴唇翕合,默念咒语。再睁眼,才迈腿进屋。

进门后,苗青手脚不停,忙里忙外,一会拿抹布擦桌子、椅子,一会拿拖把拖瓷砖地板和阳台。苗青的干劲感染了我,我也寻来抹布,擦衣柜、橱柜、书房壁柜。

天色微暗,活干得差不多,我们放下抹布,窝沙发榻,歇气。

苗青掏出她的三星手机,把房子里里外外拍了个遍,又精挑细选出客厅、卧房、书房、厨房的照片各一张,发了条微信。微信标题是“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末尾加注三枚感叹号,似有千言万语,却尽在不言中。

天完全黑了。

走进厨房,我淘米煮饭,炒了三样拿手菜,青椒炒肉、清炒菠菜、西红柿蛋汤。饭菜端上桌,苗青开了一支红酒。她说,古阳,今天我们放开喝,醉了不怕,就睡自己家!递给苗青玻璃酒杯,我说,满上,咱满上吧!

就着简单的饭菜,我们装模作样喝红酒。大概是酒精浸入血管,令人微醺,我们不知怎么就聊起了过去。苗青说,古阳,最近我经常想起大学生活,想起你毕业那会儿,我去火车站送你,火车启动了,你那张未老先衰的脸紧贴车窗,眼角直流泪。不就是南下深圳吗,搞得像上刑场似的。

明知苗青是在调侃我,但我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在告别。我知道,等待我的,是另一种生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接受的生活。

苗青说,什么生活。

我说,你比我清楚。

苗青说,我们别无选择。

我说,忘了是在哪本杂志上,我看到过一句话“来了深圳,就得做好两件事,一件是想做的事,一件是不想做的事。”所以,我接受你的改造,接受你的“造人”计划,只是,我希望这一天尽量来得晚一点。

苗青说,难为你了。

我说,谁都逃不了吧,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有时候,我正要偏离正常的生活轨道时,总有一股力量把我拉回去,拉回到世俗生活、拉回到现实里。

苗青说,告诉我,你偏离的轨道想开往何方?

我说,比如辞职,去贵州、去云南偏远地区支教,再比如,给自己放个长假,云游四方。每当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时,总有个声音提醒我、告诉我,古阳,你不能那样,你得工作、你得奋斗,别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努力挣钱吧,买房,结婚生子,每个人都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苗青端起酒杯,跟我碰了碰。她说,天天朝九晚五,机器人似的忙来忙去,真累。偶尔想一想,倒是可以,但千万别尝试。幸好有个声音提醒你,当你的灯塔,为你指引方向。

我说,这个世界谁都在谈“规划”,城市有城市的规划,人有人的规划,规划人生、规划未来,然后每个人沿着那条谋算好的道路走,各得其所。反正,现在我是没有勇气再去另辟蹊径,走另一条道。

苗青说,谁有呢,我也没有。有钱,才有资本任性。

我们又碰了一下玻璃酒杯。一支红酒慢慢被我俩喝完了。第二天,我和苗青照常上班下班,忘记了那场酒后吐真言的恳谈。或是心底清楚,但彼此心照不宣。

每个月底,苗青会收到按揭银行发来的缴款短信,夜里她就对我长吁短叹,说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我说,被房子深度套牢了吧,活该!

苗青说,我愿意,就算是烦恼,这也是甜蜜的烦恼。

苗青找来一个笔记本,开始记账,账目不分巨细,大到添置衣物,小到中餐吃一顿广西桂林米粉、在沃尔玛超市买一支牙刷、一条牙膏,她都一一记在账本上。一个月下来,苗青会喊我碰头,分析总结哪些是日常开支必须花的,哪些花销是可以节省下来的。一算下来,苗青就更少逛街购物了、更少出门了,没事总懒猫似的宅家里。

十一月中旬,我告诉苗青,汪峰马上要在深圳湾体育馆开演唱会。苗青知道我是汪峰铁粉。苗青说,那又怎么样呢?演唱会门票多贵,你就在电脑里听听《生来彷徨》《晚安,北京》,听听他的歌就行了。

演唱会前一天,苗青说,古阳,想去现场看汪峰么?

我说,想,当然想。

递给我一张门票,苗青说,去吧,580元一张,算下来,得是多少顿饭钱。

我说,你不去?

迟疑两秒,苗青说,明天加班,我去不了。

那天夜里,我想着汪峰和汪峰的演唱会,后半夜才入睡。第二天上午,呆坐办公室,我脑中盘旋起苗青的账本和她节衣缩食的日子,思来想去,我决定不去深圳湾,不去现场听汪峰的歌,上网在跳蚤市场把门票转给了别人。

加班到八点多钟,坐在兰州拉面馆吃刀削面时,我想着汪峰已经在深圳湾体育馆开唱了,心里哼唱他的新歌《生来彷徨》:每天走在疯狂逐梦的大街上/我们精神褴褛却又毫无倦意/徘徊着寻找着那虚空的欢愉/奔波着抗争着那无常的命运/朋友啊,这生活会把你的心伤烂/可它从来就不会有一丝怜悯/再也别像个傻瓜一样的哭了/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彷徨……

走在小区甬道上,我昂起头,家里卧房亮着昏黄的灯。苗青扯谎哄我,她没去加班。我把钥匙插入锁孔,小心地开门,客厅仅有微弱的光。卧房传来清亮的朗诵声,是苗青的声音。

下一站——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2010年,伊斯坦布尔当选为欧洲文化之都,它曾与伦敦、巴黎、罗马并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

苗青双手展开旅行手册,朗诵着关于土耳其的一切。她身旁摆着一张摊开的彩色地图和蜡染布袋。灯光下,苗青似一位从远方归来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