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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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锐小说(4)

起初的愤懑与惊恐早已烟消云散。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的身体,以及杜梅。我怕死在这里,从此再见不到杜梅。我也不知道杜梅在外面会急成什么样子,又会羞恼成什么样子。我口无遮拦的一句话,竟给我们的家庭带来如此大的灾祸,我真是该死!愧疚的心情以及身体所受到的伤害,折磨得我奄奄一息。

周围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很多犯人站起来,从我的身上迈过,拥到南侧的窗前。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喊话,是一个细弱的女声。仔细分辨,却是在喊我的名字:巴特尔,巴特尔,你在哪儿?

声音细细的,又有些颤抖。我一下子惊醒,那是杜梅的声音,是杜梅焦急而惊恐的声音。

我连滚带爬挪到窗前,推开挡在前面的犯人,看到杜梅正站在拘留所的窗下,两手扒着窗户,一边喊我名字,一边躲避着犯人伸向她的脑袋。

我将脸凑过去。一把抓住了杜梅的手。

我当时的样子肯定把杜梅吓坏了。我并不知道我的脸肿成了什么样儿。只觉得口渴得难受,嘴巴也是肿的。嘴唇上暴起一层白色的皮屑。

杜梅先是躲闪着,待认出我时,又扑到窗前,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不待听到她的回答,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原来是用力过猛,血往上涌,险些晕厥过去。身子软软地顺着墙壁滑下来,有犯人喊了一声,赶忙把我托起来,将我的脸架在窗台的平面上,以使我能够面对杜梅。又有犯人冲杜梅喊:他渴昏了,快去给他找点水吧。

八月阳光如一摊金属的溶液,无所顾忌地在监室外倾泻。杜梅从我的眼前消失了。穿在她身上的那件橘黄色上衣,成了一小块斑点,很难在我的眼前聚起清晰的图像。操场的水泥地如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吸纳着阳光,又扩散成大片白色的溽气……杜梅重在我眼前出现时,仍然是一块黄色的斑点,只不过随着那块斑点的移动,她的形象在我眼前渐渐变得清晰……她两手掬在胸前,像是捧着什么东西。走得谨慎而小心。实则她的脚下是在奔走,步子细碎……她跑到窗下,个子没有窗台高,只能踮起脚跟,两只手掌才能倾到我的嘴边。她的手掌纤细而干瘦,十指蜷缩,手掌并拢。在犯人的帮助下,我伸出头颈,才能将嘴唇埋在她并拢的掌间,鼻腔里嗅到一股清冽的鲜湿之气。存在手掌里的水几乎盖不住她的掌纹,我只能伸着舌头,像狗一样在她的手掌上****。

我的杜梅啊,她是用两手捧来水喂我。那根自来水管在操场南侧,离窗口有二三十米的距离。她十指并拢,用手掌作为容器,脚步细碎地来回奔走着。从她指缝间撒漏下去的水渍,洒在她的脚踝上,打湿她的裤管。并在操场的水泥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又被酷烈的阳光吸干净。每当她穿过操场,抵近窗前,手掌中掬捧的清水往往所剩无几。看着我口渴的样子,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脸上淌满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之后,喝到我口中的水虽寥寥无几,但我已从晕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犯人们挤在我身后,几乎把我像块饼子一样贴在墙上。其它监室的犯人也拥在窗前起哄。他们像一群特殊的观众,怪异的叫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响成一片。我热泪盈眶,心里难受得要死。即便渴死,我也不愿我的杜梅被这样一群人围观。我喊着她的名字,试图让她停止这徒劳的举动。

但杜梅并未停下来。起先她或许找过盛水的工具,一无所获。或许她没有勇气去找狱警求助,那样会遭到他们的斥责,甚至驱逐。我看见她站在滴水的水龙头前,呆立了一瞬,好像思忖着什么。显然是为了能让我喝上一口水,在想尽办法。

她回头朝监牢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抬起手臂,手指在胸前上上下下抠挲,她在干什么?我想。我听到身边一个年老的犯人怪异地叫了一声,脸上现出一副猥亵的神情。等我再扭头看时,只见杜梅已扒掉了上衣。她剥掉了自己身上那件橘黄色的上衣,她白皙的胳膊、颈子,她白皙的肚腹,完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身上只穿了件浅颜色的胸罩,在夏日阳光下,杜梅等于是半裸身子站在那里。

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以试图阻止她疯狂的举动。但我的喊叫都被周围杂乱的声音吞没了。

杜梅弯下腰,将上衣浸湿,然后捧在手中,朝我这边跑来。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愧色,也无半点拘泥,仿佛认真在做一件平常的事。等她跑到窗前时,周围噪乱的声音竟止息了下去。那些犯人,大概是被杜梅脸上的从容震慑到了。

她踮起脚,苍白脸上泛着红晕,额发湿漉漉贴在额头,将手中的衣服团在手里,举到我面前,轻声说,喝吧,巴特尔,快点……

我黯哑地呜咽着。仰头向上,将嘴巴探到滴淌着水汁的衣服下面,水汁与橘黄糅合在一起,幻化出一种奇妙的色泽,流进我干渴的喉咙。我再次呜咽起来,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杜梅的脸,只清晰看清她的一双手,用力搅拧着浸水的衣服,水流顺着结成绳状的衣服流淌,淌了我满脸。

杜梅临走时,不曾对我说起过什么。我看着她的背影,湿衣服穿在身上,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刚刚爬上岸来。

三天之后,我被释放。

又三天之后,县里召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公判大会。小城万人空巷,人们都跑到红星广场,去目睹这难得一见的景象。扩音喇叭里的声音远远传来。我躺在床上,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当时我正在发烧,或有可能是被吓到了……就在这次公判大会上,和我呆在同监室的犯人,据说大部分都遭到了批捕,有的甚至挨了枪子。被枪毙的人中,便有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好些人都跑来家里看我,当说到这场规模空前的公判大会时,他们的眼中无不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他们为我感到庆幸,他们说,多亏了杜梅啊。如果杜梅不把你救出来,你说不定就……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在那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经历从生到死的凶险。是杜梅救了我。当我向杜梅流露出感激之情时,杜梅说,这没什么,她只是到市里去了一趟,找了父亲以前的一位老同事,便把事情给解决了。她说话的语气浅淡中略带了一丝感伤。她对我说,都忘掉吧,一切都过去了。

我重回医院上班。多亏院长的宽容,没有对我被监押的劣迹有所追究。但经历过这番风波之后,我做人的态度却有了很大的转变。我戒了酒,并坚持从妇科转到外科。我再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平常混得不错的朋友同事。我也会在他们面前谨言慎行,保持戒律。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杜梅,我的杜梅,才是我值得信赖并依靠的人。

接下来的两年之内,我们的生活波澜不惊。生活看上去虽步入了正轨,实则暗藏着无尽的波澜。让我隐隐感到担忧的是,杜梅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她变得更加沉默。除了沉默之外,我又找不出她到底发生了哪些改变。她老是做噩梦,尖叫声会在夜半将我惊醒。她大汗淋漓,身体蜷缩在床角。我问她梦到了什么?她神色惊恐地告诉我,她被人追杀,或是遇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众目睽睽之下剥光她的衣服……每个月里总会有那么几天,她都会心神不宁,神思恍惚。胆子变得越来越小,即便从院外刮过的夜风,也会被她误认为有人潜入了我们家的院子。

我不知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有一天同她商量,要不我们抱养个小孩吧。抱养孩子的想法,是我出事之前杜梅先提出来的。先前我们已经打听过几户人家,并看过一两个婴儿,因为杜梅不太满意,此事便拖延了下来。我是想抱养个孩子,能够给我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些乐趣,或许会让杜梅的性情有一个彻底的转变。但杜梅却拒绝了我的这一提议。她给不出适当的理由,只是推脱说,最近心里很乱,等过一阵子再说吧。

在那两年之内,我的身边发生了一些让人感到奇怪的事。事后想想,那些奇怪的事,其实都与我和杜梅有关……

我遇到的第一件让我感到奇怪的事,是有次去市里办事时,偶遇了岳父前同事的儿子,也就是杜梅找过的,那个把我从拘留所解救出来的人的儿子。我当面向他表达了对他父亲的感激之情,并托他替我向老人家问声好。没想到他淡漠地说,问什么好啊!我爸早就过世了。我惊诧之余,不禁问:什么时候过世的?他说,好几年了,80年便过世了。

他父亲80年过世,而我出事那年是83年。那么杜梅对我说起的,去市里求助他,显然是无中生有的事了。

我曾向杜梅问起过此事,杜梅当时含糊地应对过去,我也并未在意。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是坊间流传的一则偷情故事。偷情的故事虽然普通,但被发现的过程听上去却充满了偶然性。故事传得有板有眼,只是故事中的当事人,被大家略掉了名字。只有两个简单的符号,男,或女。大概是有所顾忌,又或是这个故事从最初流传时,便被人掐头去尾,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性。

说的是一个男人的儿子,是一名小学生,颇有几分绘画的天赋。在一次美术课上,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作业。等把作业交上来时,老师一张一张看着学生们的绘画,等看到其中一张时,老师的脸忽然红了。她把那张图画藏起来,后来又忍不住拿起来看,看过之后脸更加红了——当时那位女老师还没结婚呢。她搞不清这张让她脸红的图画是哪位学生画的。便用了个伎俩,让学生把自己的画都拿回去,署上自己的名字。这样,她便发现了那个画这张画的小男孩。

她把男孩单独留下来。问他,你小小年纪,画的都是什么呀!

男孩说,那个男人是我爸,那个女人,是XXX。

那张图画,画的是两个男女****的情景。

女老师听得心砰砰乱跳,告诫他不能瞎说。

男孩觉得很委屈,说,我没有瞎说,我在家里看到过他们这样。我问爸爸,爸爸也说我瞎说。跟我说如果去外面瞎说,会被人认为是坏孩子,会被人割了舌头的。我不说出来,画出来总可以吧。

女老师骗他说,是真的,你爸爸说的都是实话。说出来,会被人割了舌头,但画出来,同样会被人剜了眼睛。这事以后再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了。

男孩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后来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还出过一场令人震惊的交通事故。

之所以说到震惊,是因为它和那个偷情的故事有着必然的联系。我们县上的一个人,坐车去市里公干,出了车祸。司机开车比较毛躁,他从一辆运送木材的卡车侧面强行超车,等车身与卡车擦肩时,想不到卡车上的绳索断裂,粗大的原木一根根从车顶滚落下来,砸在小轿车上。小轿车当即被砸成了肉饼。坐在车里的人,惨状也就可想而知了。

车祸发生之后,大家都感慨着这离奇的车祸,那断掉的绳子,好像有一只神秘的手解开了它。好多同事跑到我的诊室,喜滋滋地对我讲着这件事。他们的神情,似乎印证着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民间谚语。但我不敢喜形于色,每一个遭遇不幸的人,都应得到人们的同情。即便他是一个曾经让你痛恨的人。

——那个在车祸中遇难的人,是我们县的公安局长。也就是那个差点把我送进大狱的人。

他以前在我岳父手下工作,受到我岳父的压制,始终得不到升迁的机会,心里满怀了嫉恨。我岳父离世后,几年内他平步青云,从副局长跃升为局长,或许以后仍有晋升的可能,只是这场离奇的车祸,仓促终结了他的命运。

老天似乎为我出了一口恶气。但这个人生命的结束,看上去并非那么简单。他因公出差,县里面想把他追认为烈士。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竟然在他办公室的一个抽屉内,发现了几张女人的********。相关领导本想把这件有损于烈士形象的事情掩盖过去。但现场有一位和局长势不两立的对手,他向上级举报,女人的身份随之公之于众。

那确乎是一场灾难。

那照片中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杜梅。

怎么说呢……两年的时间,当那个偷情故事在坊间流传时,所有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或许都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杜梅。只有我,始终蒙在鼓里。我甚至参与过别人的讲述,受辱蒙羞,却浑然不觉……我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件事。甚至不敢去想象——想象杜梅所遭遇到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的救赎。当她穿了那件被水浸湿的衣服走出拘留所,或许已有了献身的决定。我从不敢去追问她,但事情的前因与后果,却像一幅幅黑白画面,在我的眼前次第成形。

据我了解,当时的那位副局长,很早之前便追求过杜梅。只是杜梅的父亲了解他的人品,婉言拒绝了他。那次杜梅去拘留所看我,便是亲自上门求他。没想到,他或许看在旧好的情分上,慨然对她应允。

从拘留所回来之后,杜梅决定再去求他。她不想看到我死在拘留所里。但想不到,他亲自将电话打到了杜梅的学校,求杜梅利用暑假结束前的那段时间,给他家孩子补补课。杜梅当然会答应,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奸情的发生,当然不是杜梅的过错。

他用丰厚的条件诱惑了她,那就是能从拘留所将我放出来。只是不幸的是,发生在床上的那一幕,恰好被他年幼的儿子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