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四天之前。
我们说光。光是永远存在的,就算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一星灯火,依然存在着光,只是你看不到,它存在于夜色里,或者某件物品的反射上。就是说,没有绝对的黑暗。而此时小题置身的环境,确实没有一丝光。
注意了,这里说的是小题,不是沈小题。
那边干戈和沈小题共同作战,和制尸团伙打得血肉横飞。沈小题冷静,坚强,逐渐成了干戈的得力助手……
而小题置身于黑暗中。这种黑令人瞬间丧失意志力。
她哆哆嗦嗦地朝前探出脚,一只手下意识地挡在眼前,双眼慌乱地眨动着,似乎随时都会有锥子迎面刺来。这个黑暗的世界无边无际,始终禁锢着她。
小题成了黑暗中的一部分。
她很怕跌进万丈深渊,她停下脚步,开始琢磨。之前,她启动了那个传送大门,然后她就失去了知觉……难道这里是另一个地球?
四周太黑了,没有一点方位感,她有点站不稳,很晕。
她再次朝四下摸了摸,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
“有人吗!”
她喊起来。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出去,又变成回音扭曲着传回来,变成了一个凄厉的女声,里面藏着尖酸的嘲笑。
她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喊了。
她的心又一次提起来——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又想到,人死了应该不会恐惧吧?
她摸了摸前胸,她要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存在。心脏在跳动,呼吸很急促,她还活着。她有些庆幸,既然她还活着,就有可能再见到干戈!
想到这儿,她原本已经绝望透顶的内心,生出了一株名叫“希望”的嫩芽。
她还有干戈。
他们还有凯里!
她心中燃起了斗志,开始跌跌撞撞朝前冲,她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有尽头,她要找到它的尽头!
黑暗的空间回响着她孤独的奔走声:“踏,踏,踏,踏,踏……”听起来,很像另一个人在走。这个人与她融合了,紧紧跟随着她。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那光亮明明灭灭,被光照到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隆起物。
坟墓?鬼火?
小题脚下如同生了钉子,不敢再走了。很快她就释怀了,她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鬼吗?
她慢慢走近那个隆起物,发现是个土包,黑乎乎的,她慢慢靠近,发现那个土包呈现着黏腻的猩红色。接着,她看见了小让,地下城那个神秘的小女孩。
小题对她心有余悸,本能地想逃走。
她后退了几步,又停下来。
小让坐在土包后,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金属勺子,根本不理睬小题,专心致志地挖着泥土。她已经挖出了一个挺深的坑。
小题借着手电筒的光,转身看了看,她想看清这个空间的轮廓。四面八方只有深重的黑暗。
她忽然感到小让亲近起来,相对于这个未知的世界,小让怎么也算一个熟人。
她定定地看着小让,终于说话了:“地下城……毁了?”
小让看了她一眼,并不惊诧,轻轻地说:“是啊,烟消云散了。”
小让并不强调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题只好问她:“这是地狱吗?”
小让继续挖着土,头也不抬地回答:“这不是地狱,但你把我带到地狱来了。”
听了她的话,小题恐惧之余又隐隐有些得意:“你很害怕,对吗?”
小让抬头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傻子,看了一会儿,她笑了:“那是你,我没那个功能。”
小题不愿意跟她磨叽下去了,她问:“我怎么才能出去?”
小让冷笑起来:“出去?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死了一个我,还有更多的我。”
小题的心一沉:“什么意思?”
小让放下手电筒和勺子,拍打拍打手,爬进了坑内,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伸手把头上的胡帽摘下来,垂下一头乌黑的头发。她用手轻轻梳了梳头发,说:“我当人的时候,最讨厌梳头,明明一无用处,偏偏长在最顶上。”
说完,她突然用力揪住了一把头发,头发“噼噼啪啪”断了,断掉的时候,甚至闪起了火星。
小题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头发,鬼知道那是什么材质!她吸了口凉气,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让仿佛听了一个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张大嘴巴乐起来,她一边揪着头发一边说:“你连你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小题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她是个复制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和小让都不是正常人。
小让接着说:“我知道你很想做人,其实我也很想做人。”
这时候,她已经揪光了全部的头发,她指了指自己的小秃瓢说:“我是打印出来的,有血有肉,我和你们只有这里不同。”
说完,她拿起了那个金属勺子,从额头处下手,轻轻划了一圈,又觉得力度不够,重新抓紧了勺子,笑盈盈地又划了一圈,发出刀子割皮革的声音。她的脑袋上,出现了一道惨白的裂痕,却没有一滴血。
她长吁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什么壮举,轻轻地将勺子放在一旁,然后用双手慢慢将整块头盖骨掀开了。
小题竟然不怎么害怕,她只感到恶心,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那块头盖骨和普通头盖骨没有什么区别,小题可以看见细微的毛发和跳动的神经,她甚至感觉有些毛孔还在收缩呼吸。她的心里又涌上一种悲凉,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小让有些可怜。
小让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你看,这里不同。”
小题壮着胆子看过去,只看到一堆金属物和电线。她是个机器。小题突然喊起来:“你不要再玩儿了!”
小让很严肃地看了看小题:“玩儿?我在工作啊,我眼下的工作就是拆除自己。”
小题不说话了。
小让摸到了脑袋里的一根红色电线:“你看,这根电线管着我的两条腿,它早就坏了。”
她把那根电线拽断,两条腿立刻像没了骨头,她把一条腿搬到了身后,就像一根没用的木头。
小题只觉得手脚冰凉。
小让又摸到了一根蓝色电线:“还有这根,它管着我的面部表情。唉,很多人都说我笑起来最可爱,你觉得呢?”
小题愣愣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让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下就把这根蓝色电线拽掉了,电线一断,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只剩下眼睛,直勾勾地左右转动。她的嘴巴一开一合,依然在说话,只是声音和唇形完全对不上了,她摸到了一根黄色电线,说:“它,管着我的声音。”
她一把拽断了它,接着她瞪着小题,嘴巴张了几下,果然发不出声音了。
小题的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小让又拽断了一根白色电线,接着,“噗通”一声,她小小的身体就倒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躺在了土坑里。这是她给自己挖的坟墓。
小题傻傻地看着她,过了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即使躺在坟墓里,小让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拽断最后一根黑色电线之后,她终于停下来,两只眼珠子也定格了,就像两只劣质的玻璃球,甚至映不出小题的影子。
她彻底“死”了。
她的脸上永久地呈现着某种木偶的表情。
小题瘫软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爬起来,抓起了小让的手电筒。很奇怪,她刚刚抓起那只手电筒,它就灭了。
小题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她使劲拍了拍它,它好像跟小让一样,也死了。
就在这时候,黑暗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就像有人用手箍住了声音主人的喉管,听起来很古怪。
“小让说你无法被控制。”
小题忽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她的父亲死了,夏邦邦死了,钟离彩和赵军都死了,她和深爱的干戈永远地诀别了……想到这一切,她握紧了拳头,低低地骂了句:“孙子。”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法被控制的复制人。”
小题压制着怒火,一字一顿地说:“孙子,你放我出去。”
那个声音说:“去哪儿?这里吗?”
他的话音刚落,小题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玻璃,充足的光线射进来,小题一下就闭上了双眼。过了会儿,她慢慢睁开眼,发现玻璃外面就是荒凉的盐壳地!她不但看到了罗布泊,还看见了干戈和沈小题的身影!——干戈似乎病了,沈小题搀扶着他在沙丘上艰难地行走着,没看见他们的车。
她冲上去踹那块巨大的玻璃,怎么都踹不碎。
黑暗中的声音又说话了:“孩子,那是屏幕。”
小题一下就愣住了,不过她并不甘心,冲着屏幕里的干戈大喊起来:“干戈!我在这儿!干戈!!!”
干戈听不见,他转头对沈小题说着什么。
此时此刻,小题已经不知道,她到底希不希望干戈和沈小题走出罗布泊。如果他们出不去,肯定会死。可如果他们出去了,回到了北京,说不定某一天干戈会带着沈小题去凯里……
干戈和沈小题终于走出了屏幕,不见了,荒漠上只剩下沙子和石块。
小题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朝着干戈消失的屏幕边缘继续喊着:“青年!——凯里!——”
黑暗中的声音又响起来:“别喊了,你们在两个世界。”
小题并不理他,哭着蹲下来,继续说道:“说好的,你带我去凯里,说好的……”
那个声音逼近了小题:“好了,我们要做功课了。”
小题终于从悲伤中挣脱出来,猛地站起身,四下寻找那个声音,却没看到任何人。
那个声音几乎凑到了小题的耳畔,继续说道:“第一课,我们学习那首歌谣,很简单的,来,跟我一起说——机机复机机,双鱼当户织……”
接着,似乎有无数吟诵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机机复机机,双鱼当户织……”小题的脑海中出现了两条小鱼,它们一起摆动着,动作一模一样,很是调皮……
她招架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机机复机机,双鱼当户织……”
她抱住脑袋,企图抵制这个邪恶的声音,可是,它如同潮水一般把她淹没了,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挤进去,浸透四肢百骸。最后,她倒在地上,身体开始痛苦地扭曲。
终于,她的思维就像琴弦一样,突然崩断,身体一下就不抖了。
她慢慢站起身,目光变得呆滞,看着前方的虚无,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她的嘴巴微微动了动,喃喃道:“机机复机机,双鱼当户织。”